永远的怀念
作者 马文武
中秋节刚过,秋雨铺天盖地而来,烟雨八百里,沉沉锁关中,气温也一下子跌了很多。入夜,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如诉如泣的风雨声,心头平添了些许悲凉,一种莫名的忧伤油然而生。母亲离开我整二十五年了,而我总觉着她好像还在我的身边……
一九九四年秋八月,我的妈与世长辞,失去了最爱我和我最爱的人,我悲伤欲绝,好多次我一个人去她坟上,一坐就是半晌。她老人家在病榻上曾多次说过舍不得我,而我那能舍得我的妈!
母亲的身世非常悲惨,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民不聊生,她的父亲带着一家人去逃荒。因为她是女儿,就把它留给了守家的堂叔经管。而堂叔家自己孩子都吃不饱肚子,哪还有她的活路。她便一个人跑去南坊镇要饭,流浪中被人贩子骗到旬邑土桥镇,给一家大户做佣人,那一年她才不到七岁。母亲告诉我说,她十三年没穿过棉衣服,冬天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她扫开一尺厚的雪,跪在地上砍柴,晚上还要推石磨,磨光一斗粮才准睡觉,常常是推着推着就睡着了,被东家一顿皮鞭打醒又接着推。一个稚嫩弱小的生命,在那种非人的环境中挣扎的活着。母亲的遭遇和电影《白毛女》中的喜儿完全一样,一直熬到她十九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遇着了我的父亲,经人说合才脱离了苦难,组成了家庭。
我原本是父母抱养的,来到这个家也是一个机缘,我的出生地原本在泔河边小召村的一个土窑洞里,刚生下来家里养不起,只要有人收留便给谁。据说转了好几次手,我都快要不行了才被西屯村的父母亲抱养过来。那时我半岁多,头上生满疮,腿上也一片一片烂了,皮包骨头,气息奄奄,而父母亲不嫌弃,反而如获至宝。母亲抱着我满村找奶吃,他二老人缘好,村上谁家有小孩的都愿意让我吃一口。十二婆、四姨还有老二嫂,我都吃过她们的奶。后来父亲倾尽家资买了只山羊给我喂奶。老人们说那羊很有灵性,听见我哭便跳上炕躺下来让我吃奶。父亲还到处挖草药给我治疮,他们的苦心终于没有白费,我活了下来。头上也长出了乌黑的头发。邻家大伯笑着说:这下做饭要多添一勺水了。于是便有了我的小名:“添勺”,到启蒙上小学时老师给改成了"天学"。
上学不久,遇上了三年困难时期,队上吃大食堂,那“饭”和面汤一样,每人一顿只给三勺每次打完饭还没到家,我就喝去大半。家里能吃的都尽着我,以往攒下喂猪的玉米皮谷糠成了缺物。晚上关了门,用白天偷挖来的菜子根(蛮青)和着烙饼子,我扒在锅台边,眼巴巴看着母亲把那饼翻来翻去,父母亲一个也舍不得吃,他们宁是饿着,也要全给我吃。那年冬天,家里眼看要断粮了,父亲带上家里的旧衣服去淳化换粮,直到腊月二十八半夜才回到家,总共换了不到四十斤粮食,这是到明年夏收前大半年的口粮。第二天父亲带着我去邻居家的石磨子上推了几斤白面。大年初一早上,我美美地吃了一碗面条,母亲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黄瘦的脸上泛起了少见的笑容。
苦难总会有头的,我上高小时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去了。我自幼喜好读书,读各种书,在学校成绩一直不错。当我很轻松考上中学时,父亲却不愿我再上学,他是怕我学业成就后远走高飞,撇下他二老不管,多亏邻家几个老哥的劝说,我才有了上中学的机会。那时节我虽未成年,但已懂得知恩图报,我看过好几遍《三国演义》,关云长忠义刚正的形象烙在我心中。我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真心回报父母的大恩大德。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我的学校生活,在父母的极力催促下,我和自己不太熟识的女子结婚了。虽说和许多年轻人一样胸怀鸿鹄之志,可无奈天命难违,我没有违背二老的意愿,就在家陪父母安享天伦,耕田园春种秋收。
从那时起,我把一切都给了命运,光阴荏苒,很快便有了一大家人,稚嫩的肩膀压上了生活的重担。父母满足了儿孙满堂的夙愿,他们也尽力帮我操持家事,父亲在我们将有第三个孩子那年春上便去世了。他一辈子急脾气,动不动就对母亲发火,可他从来不骂我,更别说动我一手指头。弥留之际,我把两了孩子带到他跟前,他伸手抚摸他们的头,轻舒了一口气,悄悄地走了,那一年他六十八岁。年幼遭遇的残酷折磨,使母亲年轻时便佝偻着身子,瘸着腿,行动很不方便,每走一步路都要靠拐杖,可是她和还是挣扎着帮我和孩子他妈过日子。那时生产队一年四季没歇工的时候,娃他妈一天三晌都在地里,有时晚上还加班,家务事大多都是母亲干的,她拖着病身子,把家中能做的都揽完了。她为人厚道善良,除了给我们料理家务,还常常帮邻家看门,看孩子,她最见不得人浪费粮食,说那是遭罪。我自从教书后便忙于学校工作,家事无暇顾及,偶尔去陪母亲坐一阵,她便非常高兴,有说不完的话。她说现在社会多好,你干公家的事,一定要尽心,家里有我呢。母亲是六岁离开娘家的,到了老年她有了一个念头,想回娘家去看看。虽然以前有过消息,说已经没有了一个亲人,可她还是惦念那生养她的穷山村。为了不让老人留下遗憾,我决定送她回一趟娘家。路途遥远,为了方便照顾她,我让女儿陪着一起去。那天在泔河村倒班车,眼看着车疾驶而过,我背起母亲跑着追了一百多米才赶上车。上车后,有两个老汉忙给我们让座。母亲坐定,老头问我:小伙你背的这是谁呀?我笑着说,是我妈,我送她回娘家。他们一路夸个不停,称赞母亲要了个好娃。
母亲娘家在乾县注泔镇一个名子奇怪,叫“半天村”的山村里,这里多数人还住着祖辈住过的窑洞。母亲娘家有四孔窑,边上两孔快要塌了,中间两个还住着人。她老人家拄着拐杖伫立在窑门口,望了很久很久,大概是在找寻童年那零碎的、痛苦的记忆,她从来没那么激动,昏花的眼中涌出了泪水。六十多年了,她又回到了这小村子。她的堂弟也就是我的舅舅一家人非常热情好客,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山里人纯厚善良的美德。
日子一天天地过,就在我和大儿子分家那年的六月初一,母亲病倒了!刚开始完全昏迷,调理了一段时间稍稍好转,能断断续续说话了,她白天趟在病床上,每到晚上,都要我搬躺椅睡在她身边。
她拉着我的手总是不放,含混不清地说很多话,有时脸上还会露出笑容。她攥着我的手说:“学儿,妈舍不得你啊”!我说,妈你不要紧,过些天你好了我带你去县城逛逛。有一天后半夜,母亲让我把娃他妈叫来,对她连说又比划了好一阵。娃他妈意会后从母亲的衣柜中拿出一件棉衣,那里边有她老人家攒的二十四元钱,有几张两元的票面那时已经不流通了,可知她赞了多长时间!她对我们说:把这钱给娃(我的大儿子),娃还小,分开过日子了,没钱咋办呀!
我和娃他妈都流泪了,母亲的博爱善良真的让人感动!她那么孱弱,可在我心中她是高山,是我精神和品质的源泉!
就这样,我在藤椅上陪了她老人家两个多月,那年阴历八月初六早晨,母亲走了,留给我的是无尽的遗憾和伤痛。母亲给了我一切,而我的回报却万不及一,我愧疚悔恨,又无可奈何!这种心绪一直困扰着我,很长时间难以走出。二十多年光阴瞬间即逝,我已成了儿孙满堂的老头子,家里生活也宽裕了许多。我常想,母亲要是能活到今天该多好啊!
前不久我清楚地梦见了母亲,她没说话,还是那慈祥和蔼。窗外的风雨声惊了我的梦,我有许多话要和妈妈说……
我曾想过,是什么支撑着母亲几十年坚忍不拔地活着?那就是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信念!苦难的童年使她满身伤痛,可是她从不松劲,为家庭为生活苦苦撑持。她勤劳节俭、朴实善良、博爱谦和的美德,永远是我的楷模!
母亲的身上,焕发着中国农民传统美德的光芒,我永远怀念她,我的妈妈!
2019年秋初稿
补记:
去年秋,为母亲写下了这些不成文的话,终于了却了多年的心愿,愿能告慰慈母在天堂的灵魂。
母亲逝世后,我就一直想写点纪念她老人家的文字,以寄托哀思,并铭记她老人家的齐天恩德,然几十年风雨坎坷,家务烦乱,琐事纠结,无从下笔。今当秋风秋雨又一次敲击心房时,我幡然醒悟,自己已进入老年,再不为母亲写点什么就会留下终身的遗憾。当匆匆动笔一气呵成后,又感言不达意,与初衷颇有距离……
就此吧,愿母亲在天堂安好!
2020年清明节前夕
作者简介:马文武,礼泉烟霞西屯村人,赵中六八级,一生从事教育工作,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