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是如何从冬天走到春天的


那些年,我们是如何从冬天走到春天的



在我的认识里,总觉得小时候所经历的那些冬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冬天,因为它不但会冰冻起整个世界,而且会连同我们的身体也一并冰冻起来。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在深冬的某个时间点上,我的耳朵、脚后跟开始有了硬硬的结块,手背开始龟裂,一条一条的小缝子从手背的皮肤上爬出来,从那里可以瞧见皮肤组织下涌动的血液。


洗手洗脸的时候,热水会让手背和耳朵的那些地方变得奇痒无比,而热炕会在夜里让脚后跟变得更是奇痒无比。我记得好多次,深更半夜里,我让妈妈把电灯拉亮,起身挖起脚后跟来,因为痒得实在难以忍受。


但是没有办法了,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再做的保暖防护措施了。在那个世界里,唯一暖和的地方,是家里的烧炕和蜂窝煤火炉。没有护耳朵的帽子,耳套不是任何人都有的,手套也不是一直戴着的,棉鞋有时候因出汗而变湿,或是踩进融化的雪水里而渗入水,两只脚在里面一直感受着十分的冰凉。


有一年我的脚冻得实在不行了,不但脚后跟,连脚面也冻伤了好几处地方,爸爸便带我去县城里买那种里面带毛的外面是黑皮子的棉靴。到了一处露天的卖货处,爸爸就挑中了一双鞋,他立时蹲下来要给我穿上,我脱下自己的布棉鞋,脚伸进了布满白色绒毛的皮棉靴里时,从里面马上传来一阵暖意。爸爸问我,暖和吗?我说暖和。然后爸爸二话没说就把皮靴给买了,没有讨价还价,平时他不这样。


但那双皮棉靴只是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显出了效果,后来越穿越不暖和,甚至还不如妈妈做的布棉鞋。总之,我的脚在每年的冬天都要承受严厉的摧残。


冬天早上的被窝在我看来是最舒服的存在,无论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还是把门口照亮的看似暖洋洋的冬阳,我都不为所动,只是赖在被窝里不出来。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出来,就得离开那份温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切的冰凉。外部的世界在我看来就是灶房内水桶里结了冰块的水。冰凉的棉袄、棉裤,还有鞋子,让人畏缩不前。


爸爸妈妈就想各种办法让我起来,因为早饭已经做好了。大部分时候爸爸会把我和妹妹的衣物和鞋子拿到炉灶前,把风箱呼呼呼地拉几下,让灶膛里的火旺起来,然后他把衣服和鞋子张开在炉灶口,让热气驱赶寒气,让那些棉袄、棉裤、棉鞋都把热量吸纳进去,然后他便快速地跑进房子,让我们赶快钻出被窝,把衣服穿上,因为热气散发的很快,不一会就会凉下去的。看着那俨然冒着一丝丝热气的棉袄,我们就愿意出来了,虽然衣服里不可能全部热到,但只要有那么一丝热,我们都会变得服服帖帖。


但不是每天都能享受到那份灶火带来的幸福的。有时候爸爸妈妈犯懒,或者灶火已经灭了,不可能再次生火给我们烤衣物了。所以,就只能面对那份冰冷。爸爸妈妈就会找一个我的伙伴来激发我的勇气,这时候,窦俊刚就是一个屡试不爽的样板。爸爸说,你看人家俊刚,早上穿衣服从来不害怕,每次穿时,两手一伸,衣服就穿上了。妈妈说,人家俊刚是越冰越勇敢,穿衣服的时候,先让他妈往自己的衣服上浇上凉水,不浇凉水还不穿呢,看看,人家一点都不怕冷,你看厉害不厉害。我一下子就被激发了,小小的意识里,觉得不应该落后于自己的伙伴太多,噌的一下,钻出被窝,对他们说,那现在赶紧给我棉袄上浇上水,我再穿。妈妈笑着说,咱今天先穿上,明天再浇水。



那些年,我们是如何从冬天走到春天的


那年代,我们村西边有一条水渠,冬灌的时候,绿莹莹的渠水会从干枯在渠两侧的草丛里流过来,越流越大,哗哗哗的流水声从渠里流到麦田里,流到果园里。冬灌完成,只会在特定的地方留下来一些死水,我们称之为渠窝。那是渠道处于隐没在地下通道两侧的地方,一个入口一个出口的地点,那两边存留下来的水成了我们的乐园。


我、窦俊刚、刘博,我们带着一帮小子有事没事就去那里玩。那水究竟有多深,我们不得而知,冬天里,这些死水无疑会结成冰。而我们会在十分有限的一方空间里,一手把住渠岸,一边把身体撑在冰上面,然后两只脚在上面打滑,玩那种简单而快乐的游戏。有一个冬天,那个渠窝却给我们留下来无比恐怖印象,而窦俊刚差点成了牺牲品。


他带领着我们走在最前面,那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春天即将来临,冰层很薄,窦俊刚为了证明自己的胆子大,他没把住渠岸,身体前倾,直接用一只脚踩在冰面上,他的脚刚上去,我们就听到一声咔嚓,冰面破裂,黑色的水猛地涌了上来,窦俊刚一只脚就陷了进去。霎时间,我们都纷纷掉转身拔腿往村里的方向跑,我们以为窦俊刚已经掉进冰凌里了,掉进了深寒刺骨的冰水里去了。我们拼命地跑,好像后面有个死神在追赶我们,死神已经抓住了窦俊刚,他在水里正在失去生命。然而这时候,我们就听到了身后的接连不断的狂呼,那声音是从窦俊刚嘴里发出来的。那熟悉的声音告诉我们,他还没有死。我们回转身,发现他拖着一条湿淋淋的腿,一边在追赶着我们,一边嘴里大呼着:博博,救救我,雷雷,救救我……


我们没有等他,还是死命地往前跑,直到我们全部安然无恙地到达各自的家里。这个冬天窦俊刚的事迹成了我们后来谈不完的笑料。



那些年,我们是如何从冬天走到春天的


冬天的麦田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好玩的去处。我们会在里面挖野菜。


直到如今,我觉得没有哪一种菜蔬蒸的麦饭可以和地野菜相提并论。爸妈之前老回忆说他们小时候的苜蓿菜好,特别是蒸成的麦饭,将之描述的神乎其神,后来我家种了些苜蓿,我吃过之后并不觉得有他们说的那么的好,和地野菜还是差了很多。我认为爸妈说的那些,只不过是在怀念自己童年的那种生活,那种曾经的记忆,因为他们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是处于饥馑状态中的,所以一份稍微有点滋味的食物都能让他们记忆深刻。饥饿让人对真正的美味的认识不够深刻。后来一直到现在,我吃过各种各样的麦饭,芹菜的、波菜的、甚至其他各种可以拿来蒸的菜品,它们和地野儿菜比起来,都不在一个级别上。如果你的真的热爱麦饭,我觉得你会认可我的说法的。


在冬日的下午,我们会相约出来,一人手里提着一只担笼,担笼里放一把小铲子,向着麦田地出发。窦俊刚总是会慢一步,他经常会喊着从电视广告里学来的一句台词。那个是一则关于酒的广告,在那个年代里,那酒非常出名——一个身穿红衣红裤的妙龄女子,站在一个高坡上, 对着远方的一队远出的人马,高喊一声,等一等,然后镜头亮出一瓶酒,然后镜头再一切,那女子把那甘甜的琼浆一一倒给那些亲人们,那些人的脸上是无限的欢笑和无限的希望。


窦俊刚学着那个女子,他几乎每次都站在渠岸上,高高的渠岸让他显得也有几分伟岸。对着提着担笼走在远处的麦地里的我们,他高喊着——等一等,等一等!我们就大笑起来,笑他装腔作势,笑他瓜不唧唧的。但我们会十分开心地等他,等他汇入我们这个群体,一起走向远处的田地。他每次这样一喊,我都会想起那则广告来。


冬天的田地对麦苗好像不怎么待见,几乎见不到麦苗在长大,倒是各种野菜在以看得见的速度在蹭蹭蹭地生长着,它们隐藏在麦田里,但是却逃不过我们锐利的眼睛。我们匍匐在麦田里,一铲子一铲子认真地挖着。如果能碰到一两处野菜密集的麦地,那即使再怎么混这个集集体活动的人都会收获满满的一担笼的野菜。窦俊刚带着他的两个弟弟,三兄弟对付两只担笼,每次他们也会把菜挑的满满的,一家五口人,他们的收获也是足够了。麦田向来都是慷慨的。野菜挖回去,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吃上热气腾腾的麦饭了。


等麦苗开始疯长起来了的时候,我们知道这一个冬天即将过去了,崭新的春天已经在树枝头苏醒过来,在土壤里苏醒过来,在不断变得温暖的空气里苏醒过来。我们的耳朵上的硬块开始变软,脚后跟也开始痒了,手背的皮肤不会再开裂了,我们知道连同冰雪一起融化的还有我们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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