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 | 沿着河岸前行
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大的河就是上河。
上小学的时候,每逢下大雨,都要绕道卷桥河,穿过整个响潭园,才能走到学校。
所谓卷桥就是架设在上河上的一座石拱桥,乡人把上河有石拱桥的这一河段称作卷桥河,那石桥是我的曾祖温经伯倡导大伙集资修建的,桥头立着功德碑,捐款人姓名以及捐款的数额刻在碑上,温经伯的名字刻在第一个,倒并不是碑文是他撰写的,而是他捐的钱最多。
上河往前流动,流到一处叫做车沟的地方,石壁林立,峭崖突兀,这里则搭了石板桥,同样有功德碑,同样是温经伯撰写的碑文,他的名字同样排在第一。
曾祖温尚书,字经伯,曾经考中举人,老屋的门前立着冲天楼子,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不过,杨家冲毕竟太过偏远,很少有乘轿的文官和骑马的武官“到此一游”,那冲天楼子不过是个摆设,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曾祖一生未曾出仕,即使连捐的候补的虚职都未曾有,安安心心在家设馆授徒,再就是为乡党撰写一些应酬的文字,比如给结婚的人写个庚帖,遇到节庆,写几幅对联,哪户人家打碑,帮忙写写碑文,遇到有冤屈的人家,他也帮忙写写讼词。家境好些的,多少有些润笔,生活困顿人家,他摆手示意,分文不取。平日里他就好施舍,哪会为几张字向人索钱?也有讲究的人家,坚持要炒两盘小菜,留他吃一顿水酒,吃得高兴,临出门时,他还留下几文钱:菜是自家种的,酒却是买的,岂能让你无故破费?于是作揖打躬,款款而去,主家把曾祖送到稻场坎下,袖着手看他走到很远才回屋去。
那时曾祖家还算殷实,不指望他挣钱养家,遇上修桥铺路,或者天灾人祸,他领头认捐,家里也还勉强支应得开。
所以,在卷桥河和车沟,相距不过几公里的两座桥都是由曾祖领头捐钱修建的。
卷桥河的功德碑立在一株要四个人才能合抱的油杉树下,每次从这里过桥,我的同学都要来看一看功德碑,他们觉得我的祖上很有意思,还有一个同学说,人真是神奇,一代一代传下来怎么就慢慢变了呢?当时,我们觉得他提的这个问题很深奥,有一种说不清又有些高深神秘的意味。
碰上大雨天,卷桥河的水汹涌澎湃,浑黄的大水冲击在桥墩上,溅起的水花飞上了石桥,溅湿了我们的衣衫,我们不敢在桥上停留,飞也似的跑过桥面,跑到功德碑前才敢停下。上河的水涨起来很快,跌起来也很快,晴上三两天,河水就清澈见底了,天上的白云,河岸的树木鲜花倒映在河水里,好看极了。
卷桥河往下约莫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被我们称作“长槽”的水潭,有几十米长,水深处可以没过人的脖子。这里碧水似玉,波平如镜。每到夏天,长槽便是我们的乐园,每天放学后,一路小跑,边跑边脱衣服,跑到潭边,扔下书包,扑腾腾地跳到水潭里,几十个学生在水潭里浮游,像下了一河饺子。
夏日的太阳似乎格外迷恋天空,久久的不愿落下,潭水镀上了一层金辉。学生们忘却还有没写完的作业,忘却了回家还要放羊打猪草的任务,尽情地嬉闹,欢呼声、口哨声漫过河岸的山林,传到很远的地方。
太阳终于恋恋不舍地下坠了,余晖照在河岸的树梢上,田边的玉米叶子上,金黄中带着紫红,原来是天边的晚霞烧起来了。
河水开始变冷,一河孩子上岸穿好衣服飞跑回家,下河洗澡是不能让家长知道的,唯一哄骗家长的理由永远是被刘老师留校了。
家长都知道刘孝香老师很恶,被刘老师留校家长基本相信,直到这一年结束放寒假开家长会时,刘老师把本学期集体留校的日期、留校时间公布出来,学生们的谎言才被戳穿。这一年刘老师总共只留校五次,好像基本不是夏天,家长会后,很多学生挨了训斥,还有个别的遭到了家长的体罚。
其实,学生们早就体会了刘老师的厉害。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午睡时悄悄溜出来跑到长槽去洗澡,刘老师尾随而至,拿走了那七八个学生的衣服,眼看离起床只有半个小时了,他们慌忙上岸找衣服穿,一件衣服都没有看到,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刘老师抱着衣服从树林里走了出来。那时六年级的学生大都十五六岁了,身体已经开始发育,这样一丝不挂地站在一个女老师面前,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一次,刘老师把一帮男生彻底降服了,从此,刘老师说的话没有人敢打半点折扣。
奇妙组合
从长槽再往前走,河水进入伏流,我们曾经钻进那一条地下河,里面宽阔无比,同样也有水潭,有人提议从水潭游过去,多数人有些胆怯,只好原路返回。
伏流的出口,就在车沟边上。车沟的风光独特,一道一道几丈高的石壁,刀削斧凿,像加过人工似的,道道石壁之间,就像一条条走廊,钻进去,就像钻进了迷宫,石壁顶上长着各种树木,遮天蔽日,更增加了这条条走廊的神秘色彩,在一处岩屋里还有舂米的石臼,就凿在岩石上,有人说,白莲教曾在这里屯兵,这石臼是造火药用过的。
车沟对面曾是著名的道观-----回龙观,万仞绝壁,一株栗树的树冠遮住了道观旧址,据说,建国前,这里香火鼎盛,每年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香客络绎,摩肩接踵。
道观的两旁,有两洼水,说来奇怪,这里没有水源,地上也不潮湿,这两洼水却从未干涸,水灯草长得绿油油的,有人说,这是两只龙眼,我小时候,每每从这水洼旁经过,便觉得神奇。不知什么时候,水洼被人填上了,种上了庄稼,我想,回龙观的龙大概移驾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内心深处总有一种隐隐地惋惜。
沿着车沟崖壁上的石级慢慢下行,飞泉漱玉,碧潭相连,数不清的野鸭在潭水中凫游,不知名的野花在河岸开放。我们不止一次来这里采薇菜,折酸梗子,逮野鸭,有时也到河岸边的密林里偷割野山棕卖到供销社买铅笔练习本,或者给女生买扎头发的胶丝。春夏之交的时候,我们还会来这里摘野茶,摘野樱桃,采刺泡子(现在叫做树莓)。有一回,和我们一起来采刺泡子的银花突然肚子疼,疼得大汗淋漓,我们听大人说,岩屋里的细土里面有一种叫做“地牯牛”的小虫子,吞下去可以治肚子痛,我们一群男生连忙奔岩屋而去,地牯牛都藏在有小窝窝的细土里,把嘴对着小窝窝用力发出长长的“喔喔”声,地牯牛就出来了。我们弄了七八只地牯牛,用桐树叶包了,飞跑到河边送给银花,她把那活溜溜的地牯牛吞了下去,没过一会,肚子真的不疼了。
穿过车沟,沿着河岸继续前行,就是著名的乐园大峡谷,那里有直耸云天的石柱,有可容万人的溶洞,有绿似翡翠的水潭,有红如朝霞的红叶,整个大峡谷方圆几十公里,有不少专事户外的驴友去过,也有好些做旅游开发的老板前去考察,资源没得说,只是景区体量太过庞大,没个十亿八亿拿不下来,而且目前交通条件尚不够成熟,考察的人感叹一番,只好作罢。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乐园大峡谷一定会开发,到时车沟和上河的伏流都将是景区的一部分,我们儿时的乐园将成为更多人向往之地。
河水一直向前流淌,河岸不断延伸,上河的水最终汇入清江。在河岸两边,我看到了一个个集镇,房屋鳞次栉比,汽车川流不息,这都没有叫我激动。让我激动的是在一处处平坦的河岸,新修了一排一排小洋房,房子统一规格和颜色,一栋栋排列得整整齐齐,花红草绿,甬道宽阔,青山在屋后葳蕤茂密,河水在房前涣涣流淌,太阳能路灯挺拔着高挑的身材站在路边,这样的图画,以前只在画报上看到过,现在就呈现在我的眼前,而且走不多远就碰到一处,在我小时候第一次在画报上看到这样的洋房群时,我就幻想拥有这样的一套房子是何等惬意,时至今日,我的这个向往依然没有实现。这一栋栋小洋房的主人究竟是谁呢?我真羡慕他们,阳光在房顶的机瓦上跳跃时,澎湃的激情在灿烂的阳光里绽放,小雨滋润着房前的花朵时,诗意的梦想在细密的雨露中发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会勾兑得更加香醇,精神会蒸馏得更加纯粹。
看过了一片又一片河岸边这样的洋房群,我终于忍不住问身旁的一位村干部:这都是什么人的房子?村干部告诉我,这是为贫困户做的安置房,那些居住得太偏远、交通条件太差、不易脱贫的地方的贫困户将会搬到这里来集中安置,这里是政府为他们修建的新的住所。
见我有些疑惑的表情,村干部把我带进了一栋小洋房,雪白的墙壁,花纹别致的地砖,客厅里平板电视挂在墙上,卫生间摆放着全自动洗衣机,厨房里电饭锅、电磁炉、微波炉一应俱全,阳台上,几钵瓜叶菊正在绽放。
连续看了好几家,都差不多的陈设,主人一色激动的表情。走到最后一家,天色已经不早,主人一定要留我们吃饭,村干部拿眼睛征求我的意见,我不知道是否违纪,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连忙说“吃饭交钱,不算违纪。”
我们把餐桌搬到房前的水泥场坝上,夕阳正在徐徐降落,晚霞把清江染得通红,我突然想起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有一艘小船在晚霞中划动,本来已经炖了腊蹄子火锅,主人说,来到江边,没有一条鲜鱼怎么对得住远道的客人?于是他将划子摇进了那一篇瑟瑟江水之中。
腊蹄子、鲜鱼、土菜、土酒,这一顿比在城里那个酒店都吃得熨帖,吃得舒坦,走的时候,我给了800元钱,主人连连摆手说:多了,多了,并把一束求援的目光递给了村干部,没等他开口,我说,第一,这顿饭绝对值这些钱,第二,我不是同情贫困,我是奖励脱贫的光荣,过去我崇尚雪中送炭,现在,我更喜欢锦上添花,希望明年我们再来时比今天更好,到时候我们不是在你家里吃饭,而是在你开的农家乐里吃饭!
他收下我的钱,手有些抖,嘴唇也有些抖,一直把我们送到公路边,我们的车开出去好远,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还在挥手。
回来的路上,我又想起卷桥河和车沟的石桥,想起我的曾祖父,和今天为贫困户集中安置而新修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小洋房相比,曾祖父领头捐助修两座桥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今天,我们没有看到一块功德碑。
功德碑在人们心里。
作者简介
温新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有多篇散文、小说被《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作品》、《读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选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