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总有人被留在了旧时光里,而活着的人只能在记忆中与其相见。
本期“晚潮·记忆有你”,倾听的是作者对外婆的思念——“事实上,外婆也没有真正离开我们。自出殡那天起,一大家子人就开始围着外婆过生活……我总是沉溺其间,踏踏实实地享用着因外婆而聚拢来的大家庭的烟火气。”
你未曾离开
□孙文辉
外婆故去时,我刚上六虚岁,懵懵懂懂。
出丧那天,道地里充满了哭闹声、争执声、诵经声和各色碰触声。我还不太懂得像大人们那样去悲恸或愤怒,只觉着平日里只有外婆洒扫声的小院太嘈杂了,便躲到水缸边,独自玩起置于一旁的引魂竹来。事后,阿爸阿娘们常常提起这事,说外婆病重时还夜夜摇着蒲扇哄我困觉,而我竟没在外婆的丧礼上啼哭一声,足见小没良心。
在众多外祖辈的亲人中,外婆是最先离我而去的,卒年七十有余。母亲是家中的幺女,仅比大舅的女儿大了一岁。这样算来,外婆之于母亲几乎长了两辈,而于我则长了三辈。外婆的病逝犹如远洋传来的余震,借着外婆辈、大舅辈、母亲辈众亲人的层层缓冲,确实未给我混沌待开的心灵带来多少震动。失去外婆的日子里,还有外公、小外婆、大舅公、小舅公等长辈供我叫,更不必提接下来的两辈亲人挨挨挤挤地围着我,护着我,让我觉得大地依然是安稳固实的。
事实上,外婆也没有真正离开我们。自出殡那天起,一大家子人就开始围着外婆过生活,做七,做周年,做冥寿,以及做由此衍生开来的前期准备与后期处理等种种琐务。一年一度的清明上坟,更成为大家庭盛大的集体活动。往往是清明前一个月,母亲三姐妹就开始托人相互捎口信,商讨上坟扫墓的事。这个过程似乎很慢,很长,就像藏在衣橱里的酒酿,伴随着油纸窗外的日出与日落,一点一点发酵,渐至飘出诱人的香味来。按照祭早不祭晚的习俗,绝大多数年份里,我们会提前一两天去宓家埭的岙口上坟。岙口是小外婆的夫家,小外婆的儿子阿浩舅舅干石匠营生,外婆的墓就是由他帮忙造的。每回到岙口,阿浩舅舅夫妻俩总会放下手头的活,陪我们去上坟,一路上聊些外婆坟头的事,仿如说着这一年来外婆的日常起居,洋溢着岁月静好的风致。其实扫墓也不过斫荆棘、描碑字、供果品、烧锡箔、跪拜、哭坟等几样事情,但我总是沉溺其间,踏踏实实地享用着因外婆而聚拢来的大家庭的烟火气。
颇富意味的是,我对于外婆家的记忆是在外婆过世后逐渐鲜明起来的。那时,外公还健朗,看管着村里的“绿化队”,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古窑浦的水蜜桃专业种植队。几乎是每年夏天的夜晚和清晨,我在外公看管的桃园里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闻透了各种水蜜桃的香味,并一度以为这是世上最安稳最恒久的气味。外公还有几分自留地,种着一种特别壮满的茄子,我们称其为“大炮茄”。每次大镬煮饭时,外公都会在羹架上蒸几根大炮茄,然后用筷子剁糊,浇上酱油和麻油,里外一拌,便成下饭佳肴。
在金华读书的那些年,我常常梦及这种“剁剁茄”的味道,松软鲜香,让人止不住地暗咽涎沫。史铁生说“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而我却觉得味道是最明晰有力的,每一种烙在鼻腔内和舌苔上的味道,都会领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生命的故土,给我安靠,给我憩息,也给我无尽的给养。
作者:孙文辉,慈溪中学语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