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赶马车的,从马车上跳下来,沿着车辙走回去,就到了我马背上的童年。
父亲在一次赶集时买回了一匹枣色的拐脚老马,让我这一生与马结下了不解之缘。父亲将马拴于门前的李子树旁,我不停地到各处扯些青草来喂它。胆怯并慢慢地将青草送到它唇边的情景,至今还晃在昨日。当时,马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谦让讲礼,扬起头就用它那梯状软质而会自由伸展的上唇将青草卷入口中,理所当然、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乐于它的爽快,进而又试探着摸那会动的上唇,没想到竟能得逞,浅而硬的上唇毛剌得我的手痒痒的,好舒服。我和马一见如故,高兴得直嚷。俗话说,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大概是缘于我是父亲的小儿子吧,他并不以我不厌其烦的叫嚷而生厌,反而将我抱起,让我第一次体会到骑马时那种胆怯心跳的感觉,给我那马背上的童年一个难忘的美好开端。从那以后,马就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早晚我同它相伴;白天,它陪着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奔波。
无情岁月将老马推向死亡边缘。一个下雪的早晨,父亲叫我煮了一盆马料去喂它,来到马厩边,我倍觉奇怪,今天马怎么躺着休息呢?在我的记忆中,马永远都是站着休息的。等我将马料放在它的面前唤它起来吃食时,它用两脚努力地想要爬起来,但它的努力最终趋于无力了。望着这与我风雨两载的朋友,我禁不住黯然神伤。我紧紧地抱着它的头,用手抚摸着它那会自由伸展的上唇,不知觉中手被一种潮湿的东西浸着了,我方意识到它已泪流满面。没几日,老马离我们而去,我因此而伤心许久。父亲告诉我,那匹马共活了十八岁。十八载的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之后不久,父亲又给我买了一匹枣色的小马,模样看上去比上一匹老马俊得多,活泼健壮,刚能拉车。但像我一样贪玩,有时赖拖,常被父亲打,但因它跑得特快,我仍就暗暗地喜欢上了它。
有一天,父亲叫我到十里外的姨妈家去送信,我高兴极了,因为我爱骑马,而且骑技不在同龄人之下。记得那里村里刚放过电影《白莲花》,因羡慕女主角那飒爽的骑姿而暗地里用摔得鼻青脸肿的代价学得几手骑马的技艺儿。我能用一只脚搭在飞奔的马背上伸手捡起地上的什物,更不要说平时的滑背马了。
在送信回家的路上,我在马屁股上猛抽两鞭,本来就是很快的望家速度就变得更快了。用飞来形容大概也不为过吧。我还没有见过蝴蝶之类的小飞虫有如此快的速度呢。我腾云驾雾般稳坐于马背上,别提心里有多惬意了。将至家门,突然马失前蹄,前仆而去,我一下子真的飞了起来,在离马前边一丈开外的地方摔成了蹩三。 我只觉痛不可耐,泪在眼框里打转。但老师说过,“男儿有泪不轻掸”。我忍着钻心的痛好半天才象折尺似的把身体伸展开来,狠狠地抓起手边的一块石头。我正要把满腔的愤怒和疼痛倾注在那致命一击之上时,马已经爬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我的身后,用它那能自由伸展的嘴唇轻轻掀碰着我,前脚流着大滴大滴的鲜血,眼里噙着我那时分辨不清感情成分的泪。我忍不住抱住它的头大哭了一场。从那以后,我不再以男子汉自居,那一年我刚好小学毕业。
(二)
我有幸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不得不赶着马车到县城来揽活打工。那年运气好,中学新修了许多花园,父亲揽到了用马车拉泥来填花园的活。父亲、马和我又经常在一起了。白天我上课,父亲赶着马车运泥。吃饭时我在学校的食堂把饭打好,端到学校后边父亲的住处同他一道吃,而且每天下午我还可以同马玩一会儿。一到周末父亲还要到菜场买一些好吃的,我们用几块砖封成一个炉子,父子俩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围着火炉吃火锅。生活是如此的和煦美好!
突然有一天,这种美好被打破了。课间休息,同学们都讲起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庭。他们都是城里人,父母都钱权在握,而我只有一个泥股捎带的农民父亲,我怎么能同他们相比呢?我红着脸无话可说,一个好心的同学替我说了,“他爸就是那个赶马车拉泥粑填花池的。”放学了,父亲刚好拉着一车脏兮兮的泥粑走过来,同学们都哄然走开了。“那就是小武家爸爸。”
“哈哈,赶马车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当时恨不得如空气一般消失,我好后悔来到城里上学,要是在乡下的话,那就没人会说我了。从此,我就得了两顶让我很难接受的帽子,“马车!”和“乡吧佬!”。同学们高兴的时候叫我“马车!”,不高兴的时候就叫我“乡吧佬!”。我接连几天没有给父亲送饭。看见父亲赶着马车拉泥过来,我还有意躲着走。周末又到,父亲到寝室来找我去同他吃火锅打“牙祭”,我假装生病并以功课紧来推托。父亲在我头上摸了一下,粗糙的手掌刮过我的前额,生痛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他没有说什么,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把生活费拿给我就走了。我一个人在寝室里昏睡,我真不知道我竟然学会了撒谎。老天有眼,父亲总算把那几个大花池填满了,又到别的地方去揽活去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想来,我当时是一个怎样的不孝之子啊,可是父亲竟然宽恕了我的无知!是啊,我是他儿子,他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呢?父爱如佛。
时间如家乡小河的水悄无声息地流逝,父亲赶的马车几乎走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五毛钱他运一车泥,一块钱他帮别人运一车臭气冲天的垃圾。每次上学放学都可能看到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我身边,马蹄有节奏地敲击着街道的地面。多亲切的声音,多苦涩的音乐。
转眼间我已是高三的学生了。那年初冬,父亲在城里拉煤卖,他托人捎信让我去煤市上去找他。我去了,他站在马车旁边,脸被煤灰染得深黑,那驮着我走过无知少年时光的枣色马儿温驯地摇晃着脑袋吃着饲料,我伸手去抚摸着那有点硬的马鬃,突然发现我有好久没有同我的少年玩伴亲近了。
“天冷了,你拿点钱去买衣服吧。”
他伸手从里层的衣服口袋里摸出几张十块的纸币,数了一遍,五张。然后递给了我,我接了,再看父亲时才发现他只穿了两件极薄的单衣。
“爸爸,你也买一点吧。”
“我没事,老骨头了。”
“……”
我一时语塞。他也没有象往常一样唠叨我的学习。我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但我感觉得到他那粘在我背上的目光,苍老而慈祥。回到住处,我把钱摸出来准备上街,拿着钱一看,每张钱的正反面各有一个清晰的黑黑的手指印,那是父亲辛苦抱煤的见证。我一时没有了上街的心情。那五十块钱我一直保存到高考结束。从那以后,我学习用功多了,总是在疲倦时才抬起头来,仰视脑海中那脸被煤灰染黑,衣着单薄,伟立在寒风中的父亲。
高考结束了,我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高兴地把它呈给父亲看。他用粗糙的手摸着红红的纸面,把通知书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然后说:“你爷爷在民国的时候也是读的这个学校。”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要不是我考上大学,也许我一辈子都不知道我爷爷曾经读过大学。那天晚上,父亲喝了不少酒,一边喝一边给我讲了我们家的历史。因为时代更替,父亲才没有读书。以前我还一直以为父亲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呢。他讲到高兴处还能把四书上的内容背出来。
上学的日子到了,父亲决定送我去。长途客车缓缓驶出车站,秋雨淅淅冽冽地下着,沿着车窗的玻璃慢慢滑下,我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父亲同我挨着,我一下子好想要他抱抱,有一种哭的欲望。但我知道,我们生命中从来没有过这种方式的情感交流。车越开越快,我的泪泛滥了。意外的是,一只粗糙的大手把我揽进了怀里。
(三)
大学四年,我定期收到父亲给我寄来的生活费;大学四年,我不定期地收到父亲寄来的额外的零花钱;大学四年,我没有定期给家里写信;大学四年,我给父亲写的信越来越少,信的内容不断缩水,到后来就只剩下了问好和所需的钱。大学四年,父亲为了给我挣生活费和逐渐增多的零花钱,赶着那破旧的马车走过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故乡的山山水水。
大四下,我面临着择业的问题,因为无知和幻想,我选择了去西藏支教。我在没有同父亲商量的情况下就同拉萨市教委签订了就业合同。趁着一个周末,我回老家来同父母商量这件事,其实是把选择的结果告诉他们。踏上家乡的小路,心里有一种志得意满的骄傲,我毕竟是家乡的第一个大学生。快到家时,家乡的贫穷落后和宁静闲适在反复折磨和诱惑着我,温暖的夕阳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上轻柔地抚摸,三月的桃花李花灿烂若霞,低矮的民房静静地依偎在山的怀抱。我这次回来没有事先写信给父亲。走到家门,我看见父亲正在修理农具。我悄悄走到父亲的面前,他抬起头来,眼神里的诧异和惊喜在瞬间变化,笑容将脸上的皱纹挤得深深浅浅。
“爸爸。”
“回来了!”
“放了几天假,回来玩几天。”
“哦。”
父亲停下了手里的活,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急忙放下包到屋子里去给他端茶。我把茶杯递到他的手中时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茶杯的颤动,也看到了他眼里含着的泪花。突然明白,思念让父亲变老了。背有点佝偻,头发开始变得花白。当他喝完后我接过杯子时,心里一时间涌起的太多的温暖和悲伤将心口堵塞。当我转身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的瞬间,我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我不自觉地抱着杯子猛喝了一通,水流进肚子里,泪滑落在桌子上。我急忙进厨房去洗脸,一头埋进家乡清凉的泉水里,任泪水汹涌。
清脆的鸟鸣唤醒故乡温柔的晨曦,温柔的晨曦亲吻缠绵的双眼,缠绵的双眼拉开如画的窗帘,如画的故乡拥抱了流浪的游子。
“国武,我们去把后山的园子土挖了吧?”
“好啊。”
父亲半蹲在我的前边誊土。他把隔冬的豆尖和随风疯长的青草割来放在草篮子里。镰刀割断青草时发出了愉耳的脆响,割倒的青草散发出如锦缎般柔滑的清香。紫色的豌豆花在仲春的阳光下轻歌曼舞,清新可目,故乡田坝里那金黄的油菜花像丹青圣手的神来之笔,如梦般铺展开来,温暖了久别的心。
“毕业准备做什么啊?那天我在街上遇到中学校长,他说请你回来当教书先生。”
“哦。什么?”
陶醉在故乡美景里的我没有听出父亲话里的喜悦和期盼。父亲回头看了一眼一头雾水的我,而后舒展开了一脸的皱纹。他肯定看透了我那陶醉的心。
“中学校长让我告诉你,毕业后回你的母校当老师。”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但我没有说话。父亲继续割草,我用力地挖土,父子一时沉默,锄头挖进泥土时发出的沉重闷响格外刺耳。
“你不想回来啊?”
沉默半天的父亲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停下手里的锄头。故乡的山川贫瘠依旧,故乡的风景美丽而忧伤。
“爸,我已经同别的单位签合同了。”
“什么单位?”
“拉萨市教委。”
“那单位在哪里?”
“西藏。”
“西藏在哪里?”
“很远。”
“有多远?”
“坐车得坐二十多天。”
“啊?哦……”
父亲停下手里的镰刀,半蹲的姿势凝固在绿色的草地上。他没有回头,过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始割草,动作迟缓,如电影画面的慢镜头。
“小武啊,你看我和你妈都老了。”
低沉苍老的声音步履艰难地触碰着我的耳鼓,我抬起头来,眼睛感觉到了被阳光刺痛的忧伤。青草遇刀而断的沙沙声如冷风吹过深秋雨后故乡贫瘠的山脊。急促有力的锄头击打着土地。那一天,我做了两倍的活。
晚上我早早地睡了,因为有些疲倦。中途醒来,我看见父亲在蚊帐里帮我把几只吸血的长脚蚊子拍死了,动作小心而笨拙。父亲没有发现我已经醒过来,我闭上眼睛假装熟睡。父亲打完蚊子后把蚊帐拉好,而后轻手轻脚地缓缓走出了房间。
泪从眼眶溢出,沿着两颊滑落,潮湿了这故乡温柔的夜。
在家一周,我被父母宠成了太子。回校的时候,父亲牵着马把我送到村口。
“工作的事,你还是要慎重考虑一下啊。”
马也老了,父亲也老了。牵着老马站在村口的老父亲在我身后慢慢退去,变成了一幅乡村风俗画留在了我的脑际。父亲送别的视线越拉越长,沿着父亲那期望的视线走下去,我成了一个不够称职的教师,我也将沿着父亲那长长的视线一直走下去,争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走进父亲骄傲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