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施瓦本大地上那座潮湿的褐色坟墓中,我获得的东西远远超过我所丧失的。谁若有朝一日踏上了成熟的道路,他将不再有所丧失,而只有获得。
总有一天这一成熟时刻也会向他降临,他将发现鸟笼业已打开,会带着跳动了最后一下的心脏逃离这个不完善的世界。
——赫尔曼·黑塞
1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最近,频繁地梦到妈妈。一次是在老家旧院老屋,不像平时那样,妈妈手里不是针线活就是拿着一本书,而是安静地端坐床边,微笑着,不说话;有一次妈妈梦里说她背疼……
醒来后,脑中一直萦绕着“夜凉如水”几个字。妈妈一定是想我了。中元节的前几天,从京回老家办事,正好可以去看看妈妈。
我和大哥一起,穿过山坡上长势颇差的玉米地,又一次地来在祖坟。远远地,就见蒿草低矮稀疏,因为缺少水份而萎蔫无力。
而妈妈的坟头,零星点缀着的黄色、粉色花朵却很是显眼。再近些,并排砌好的砖块缝隙间,有好几株葱绿色瓜蔓,卷曲着向高处、远处攀缘。
其中一株,黄绿色叶片下面,竟一点瑕疵没有地长着一个圆圆大大、金黄色的伊丽莎白哈密瓜,在久旱无雨的黄土高坡、三伏天的大太阳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整个夏天,老家遭受着多年不遇的大旱天气,生命力极强的蒿草尚且稀疏不振,旁边的庄稼也没长成个该有的样子。即使是人们有意栽种适合当地的绿色香瓜,也不见得能长出来一个成熟的瓜。
妈妈生前喜欢各种花草植物。想起来那时,即使已被无望抛弃连盆扔掉的认识不认识的植物花卉,也能被她伺弄得起死回生,郁郁葱葱,花开满盆……
突然明白,妈妈真的还在眷顾着我们,知道我们在想念她,所以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能看见她还在我们身边,时刻关注着我们,让我们依然感觉着妈妈的温情。
2
望阙云遮眼,思乡雨滴心
农历八月二十,妈妈离开我们就整整一年了。这一年当中,想念妈妈的时候,总是把思绪拉回到和妈妈在一起的点滴时光,总会想起那片越来越陌生、然而刻骨铭心的贫瘠的土地。
这一年,快得就像昨天,像是只翻了几页书,还没弄明白,一觉醒来就是又一天了;这一年,慢得又像是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每一页、每一行、每一个字都费思量,一页书怎么翻也翻不过去。
当初,为着一个人,放弃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挤上开往首都的列车。下车后,不辨方向,被人流推着往前走。
人头攒动,茫茫人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而我,第一次来在拥有两千万人口的政治文化中心,除了一个人,谁也不认识,憧憬和茫然一齐涌来,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理想无比接近,又似无比遥远。
记得妈妈送我出门的时候,一万个不放心从她担忧的眼睛里流出来……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视线、被宠爱大的我,其实还在懵懂中,想着我是去奔向自己的理想生活,不知道母亲为何要流泪。
生活的难,更多时候不是因为经济短缺,而是精神的困顿。就像突然被禁锢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闲置在生活的边缘,看似快乐着,无所忧虑,每一步却像缘着刀锋行走,越来越觉得失去自我。这样的日子似乎又无边无际,那种焦躁和忧虑,其实无以言说。
刚开始,妈妈用久不写字因为疼痛而关节隆起的手指,拿起笔,和因病右手不听使唤的爸爸一起,在灯光下,你一言我一语,把写不尽的惦念,和家乡的土特产一起,隔一段时间就会随信件给我寄来一些。
妈妈不仅自己寄,还号召哥哥姐姐们全部寄,于是那段时间,我不时会收到包裹单,然后到邮局把大小不一的包裹取回来:小米,红枣,核桃,手工月饼,柿饼,衣服……一封封长短不一的信。
那时,虽常感“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却似乎对“人生如寄”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不是觉得生命是如此地短促,而是感到了时刻不在的实实在在的念想。
3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妈妈,您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在陪伴我爸的这些日子,不仅让我爸从失去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也让女儿在亲情中更加觉到了自己的需要和被需要。
以前我爸的指甲都是您剪,头发也是您理。那天我给爸剪脚趾甲,说过了腊月二十三就给您理发。我爸举着抬高的走过万千道路的脚说:我和你妈说,我们再要个三姑娘吧!结果真就有了一个你……然后哈哈哈地笑得浑身都颤动起来。
我们一起回忆过往,一起一边吃水果一边看会电视,一起接听姐姐哥哥们的视频电话……年夜饭和我爸商量着,在他指点下做了您通常会做的饭菜,那些属于您的独特味道,始终弥漫在我们周围,就像您一直在身边。可是父亲还是想家。
因为您的不在场,让女儿对于生与死有了更多的思考。
死亡是活过的生命,死了,仿佛水消失在水中,永远地流在了时间的长河中。这不能说是一种欣慰,起码可以不必再恐惧。如果失去是必然,那么失去一些,是让另外一些更加紧密地联系。
现在我们姐妹兄弟更加亲密。您一直惦记的大姐,有大姐夫体谅她的暴躁脾气,在您最后的那些日子,也亲身体会到了亲外甥的成长和孝心。
二姐已经抱上大胖孙子了,一家子其乐融融,各自忙碌着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好。
突然想起来,姐姐哥哥们把您一对耳环让我留作纪念了,上面带有您的体温和味道。当时是我们姐妹仨给您买的,本来圆圆的耳环,现在呈不规则形。女儿不戴首饰,也不想动半点,只想它们成为一种微妙的象征,象征着我和妈妈、姐姐哥哥们,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于大哥,我们以前一直不理解您的偏心,但因为亲,从来没有多想过。现在逐渐明白,其实大哥是您心头永久的愧疚。一个孩子还那么小就离开母亲的爱抚,虽说是跟着奶奶,就在一个院,但在他小小的心里,那种若即若离的痛苦,旁人真的难以体味。
对于一个幼小心灵的伤害,也许一生都难以弥补。不过妈妈我觉得您最后走的时候放心了,离开的那天,您说“儿要自养,谷要自种”,您竖着大拇指,大声说大哥没有让父亲和您失望,他已努力把自己做到了最好,方方面面,如您所愿,几乎成了村里的典范。
妈妈,也请您放心:在大姐二姐二哥和我心里,永远都是我们最亲最爱一母同胞的弟弟和哥哥,也是我们家的主心骨。
还是心疼二哥,每天要喝那么多的药,心情时好时坏。我们都很惦记他,愿意尽最大能力关爱他,更多地鼓励他。妈妈,女儿始终相信,有一种力量,可以战胜病魔。请您一定护佑您最亲的人们,健康平安。
5
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妈妈,前一阵回去办事,我和姐姐哥哥们顺路一起去看了二姨妈、四姨妈和妗妗——您最亲近的人——有孩子们精心照顾,他们都好,说很想念您。还有,隔一段就会梦到三姨妈,总是不说话。
您最惦记的我的父亲,也您请放心。送走您后,我陪父亲还是在二姐家我们住的那间小屋里,等到给您过完七,父亲就跟我到北京了,还去人民大会堂观看了郭兰英的演出,我爸非常开心,拍了好多照片,都说精神得很。只是有一次自己下楼不小心摔了一跤,不敢告我,过了两天觉得没事才敢和我说起。
年后爸回到老家,由哥哥姐姐们轮流照顾,一晃大半年就过去了,现在已经渐渐走出您刚离开时的不适应。您也知道我爸一贯坚强的毅力,还是每天坚持早起锻炼,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变得越来越愿意说话,打电话有时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
前几天爸还在电话里说:挺好,四周都是你妈妈的照片,就像还和她在时一样。吃饭也好。只是村里以前一起说话的老人越来越少了,隔壁的三会奶奶前两天也去世了……
至于您的小女儿我,您只要想一想我过去经常批评您的话就更应该放心。女儿很知足,对于物质和名利的东西极少追求,精神上的富足让女儿内心越来越强大,生活不能说越来越如自己所愿,至少在自己的节奏里往前走。
您也看到了送您走时您女婿和哥嫂姐夫们一起的倾心尽力,那么多好朋友来帮忙,如您所愿,一定也让您引以为傲。您一再说起的小宝贝的事,我们还是会一贯尊重她自己的选择,努力走自己的路,很好,您就别操心了,您连自己的女儿还管不了呢,不是也不听话离开您那么远嘛。
只是,某个时刻,比如现在,女儿被一种无着无落的情绪左右着,人们已经在想着中秋节的团圆,女儿却不能像往年一样,和您探讨如何将自制手工月饼做得口感更好,于是今年干脆就不做了。
院子里,和您在时一样,一切都在生长。仲秋时节,苹果熟了,枣儿红了,柿子黄了,父亲和您种的九月菊也要开了……记得那时您总是说,回来吧,都成熟了。
想起来那年您遗憾地在电话里说,怎么还不回来,一个好大的哈密瓜,都烂了;想起来去年和您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喂您吃饭一起憧憬好起来的光景;想起来您突然呼吸困难,兄弟姐妹们听了医生建议,下决心送您回村那个大雨滂沱的伤心天,等待从并不远的医院赶来的救护车,每一秒都像度日如年;想起来女儿甚至还没给您剪过一回脚趾甲,……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次次地在午夜凝望,中秋节的月亮又圆又大,好想告诉您,妈妈,女儿明天就回去看您……拿起电话,号码却再也拨不出去……
2019/9/2-17
【作者|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