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一年四季,像人的一辈子。
春天像少小孩子,看上去五颜六色,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实际上好看不中用,开花不结果,馋死人;
夏天像大小伙子,热度高,精气旺,力气日日长,蛇虫夜夜生,农忙双抢,手忙脚乱,累死人;
秋天像精壮汉子,人到中年,成熟了,沉淀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天高云淡,不冷不热,爽死人;
冬天像死老头子,寒气一团团冒,衣服一件件添,出门缩脖子,回家守床板,闷死人。”
——麦家《人生海海》
1918年——2014年,蒋正南差不多活了一个世纪,寿高到几乎超出所有活人的想象和死者的等待:战友、亲人、朋友、敌人,有多少死者在地下等他!
蒋正南是谁?是《人生海海》里没有主角光环的主角。
而我成长的过程也见证了他从壮年到死亡的全过程。(这是作品里的那个我,不是我自己)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蒋正南是父亲关系最好,但又是全村最古怪的一个人。
他古怪的名目可以一个一个来说:
第一个:他当过国民党,理所当然是反革命分子,是政府打倒的人,革命群众要斗争的对象。但群众一边斗争他,一边又巴结讨好他,谁家生什么事,村里出什么乱子,都会找他去商量;
第二个:他从前睡过老保长的女人,照理是死对头,可老保长对他好得不得了。最该恨他的人却对他最好;
第三个:他是太监,但小孩子经常偷看他那个地方,好像还是满当当的,有模有样的;
第四:他向来不出工,什么活都不干,天天在家里看报纸,嗑瓜子,可日子过得比谁家都舒坦。
第五:他养了两只猫,比任何人家养孩子都还要操心,下功夫,花钞票,肉疼、宝贝得不得了,简直神经病!
依着这些古怪的名目,蒋正南在我们村有了属于自己的外号—太监,但父亲不这样认为,坚持喊他—上校。
从我记事起,上校就在村里住着,什么都不用干,就承包了全村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经常跟父亲去上校家里蹭饭,顺便听听上校讲故事。
四季如人生,人生却不如四季,四季可以春夏秋冬循环往复,可人生却只能一次到头。
上校年轻时在部队上效力,由战士到军医,全靠自己摸索,并用别人给的酬金,给自己打造了一套金器。
“剪子、镊子、切刀、尖刀、挑刀、长针、短刺等,一应俱全,亮出来,排满一张桌面。金器在打制中掺了合金,又抛了光,显得更加细腻锃亮,鬼祟的金光追着人眼睛钻,刺得人睁不开眼。”
凭借着高超的医术,上校在部队的地位显得尤为重要,也让很多位高官在负伤后都化险为夷。
其中有四年时间,上校跟着一位曾被他救过的女特务在上海做情报工作,他医生的职业就是最好的掩护。
为了得到一手情报,上校长期混迹在烟花之地,那也是日本兵常年流连忘返之地,可惜,他的身份早已被识破,常去的地方真正的老板是日本有名的女特务——川岛芳子,她在上校的屌上绣了一行字:此屌只归日本国所有,川岛芳子;还画了一个箭头。
从此,上校对此处讳莫如深,从不示人,也不亲近任何人,也就的得来了太监这个外号。这对上校来说,是一辈子都想洗刷的耻辱,也是他心中难以跨过的坎,他用此后的20多年来掩盖这个秘密。
可惜,人和野兽之间隔着一团愤怒,就像生和死之间只隔着一张纸。
越隐藏,就越能激起旁人的想象以及欲望。
特殊的时代来临,对别人是一种改变,对上校来说就是一个灾难。
我们村里出现四个曾经对上校有着无耻想象的少年,比我大一点点,他们以瞎子为首成为了我们村运动的发起人。
上校就像提前得消息一样,跑了。没想到瞎子提议,只要将猫抓起来就可以引出上校,果不其然,上校听说两只猫被抓了,只能乖乖回来,接受人民的审判。
出乎审判者的意料,我们村的人对于审判上校这件事非常的不配合,甚至抵触,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审判者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
在一个黑漆漆的晚上,只有瞎子在看守,上校要求洗澡,瞎子同意了,却在暗处偷窥,他想亲眼见证一下上校到底是不是真的太监。
如他所视,上校不仅不是太监,上面还有字。
发现异常的上校暴躁如雷,下手凶残,割了瞎子的舌头,还挑了瞎子的手筋脚筋,想用此来保护自己身体的秘密。
当天夜里,我被一阵呜咽声吵醒,发现上校及其狼狈的出现在我家,我父亲和爷爷集体劝上校赶紧走。
于是,上校开始了第二次逃亡。
村里的人都称我爷爷为老巫头。
“男的叫巫头,女的叫巫婆,专指那些爱用过去讲将来的人,用道理讲事情的人。”我爷爷就是这样的人。
在我很小时,我爷爷对上校没有一点好感,不允许我和他亲近,但随着时间,爷爷了解上校越多,态度越缓和,虽然还是用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对上校说出难听的话,但从内心已经不反对我跟父亲去上校家里了。
这次上校出事,我爷爷和父亲表现了坚定的立场:让上校先逃保命要紧。上校在父亲的帮助下连夜逃走,过两天,上校的母亲也消失不见。
一日胜似一日的平静,就连公安局在村里都查不出一点线索,整个村庄的人都对上校的事三缄其口。
但瞎子却不甘这样,从瞎子口里传出上校是鸡奸犯。全村都开始秘密的小声讨论,我们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然而14的我知道这个传言之后,还知道了一个真相:鸡奸犯必须是两个人,一个人是上校,那另一个人就是时常跟随上校左右的我的父亲。
一个字就好像一把锤,时刻砸在我和爷爷的心里,我的是难为情,爷爷则是羞愧难当。
我不知道爷爷那些天是怎么度过的,最终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向公安告发上校的藏身之地。交换条件就是:公安出具通告,必须写明上校不是鸡奸犯。
爷爷说: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像所有树都爱阳光一样。
我父亲的嫌疑没有了,但全村人看我家的眼神变了,我们承受起世间的恶,从此刻开始,我们全家都进入了自我赎罪之路。
这是一条破掉底线的苟且,这是生不如死,是跪下来讨饶,趴下来偷生,我们家无法原谅自己,甘愿认罚赎罪。
爷爷用自杀来认罚,大哥用入赘来认罚,二哥年纪轻轻抱病而死是认罚,我从16岁开始在逃命路上亡命天涯是认罚,我父亲一个人守着老宅不让任何人过夜是认罚。
那时的我感觉死是如此活的、真的、近的,看得见,摸得着,就在我身边,我的生活里。
16岁,我逃亡马德里,22年后,终于攒够一张机票钱回国。从父亲嘴里得到上校的消息,我们一家人的命运都与上校密不可分。
上校被抓,罪名确立,准备游行示众,不知谁喊了一声:把他的裤子扒下来看看。没想到这一喊,上校提着裤子冲向人群,彻底疯了。
疯了的上校出狱由父亲照顾半年之后,来了一位林阿姨要求与上校结婚,并悉心照顾,父亲这才放下心来。
几年之后,林阿姨和上校,离开此地,到上海郊区定居。
拿到地址,我决定在返回马德里时去探望他们。当我看到智力只有七八岁的上校,鹤发童颜害羞胆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画画,他的记忆像漂浮的云一样无从下手。
突然,上校抬起头来,手拽着裤带,悄悄的告诉我:你要不要看,我那里有字。我摇了摇头,帮上校系好裤带,抱着他哭了,他奇怪我为什么哭,我奇怪这世界怎么对他这么残酷无情。
曾经被他隐藏很深的秘密,视为耻辱的字迹,也为他带来颠沛的生活,到了后半生,却可以轻易示人。还好他忘了。一忘解千愁。
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
林阿姨老态毕现却沉稳自如,她缓缓的给我讲述她和上校之间的故事。
上校是她的初恋,上校的出现就像一束光整个照亮了林阿姨那惨淡的人生,林阿姨在一次受伤中处女膜破裂大出血,身为医生的上校告知真相。
林阿姨给上校告白,上校当时就答应了,此后有人趁黑与林阿姨发生关系,林阿姨都将这个人当成了上校,战争结束后,林阿姨让上校娶她,上校却推辞。
林阿姨伤心至极,写了一封实名举报信,组织经过认真研究决定,只要上校娶了林阿姨,此事一笔勾销,但上校恕难从命。
无计可施,组织只能将上校开除军籍,遣返老家。林阿姨也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多年以后,当林阿姨听说上校的事情后,忽然明白,上校当年为啥不肯娶她,如若娶了,就会暴露身体上的字迹,这是上校心中的隐刺,宁可孤身一人,也不愿以字示人,更何况,当年那个摸黑的人就不是他。
林阿姨就这样来到上校的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不知是重拾旧爱,还是跟我们全家一样自我救赎。
林阿姨照顾了上校44年,这些年里,林阿姨和上校吃了多少苦我不得而知,但生活如此残酷,他们还是兴高采烈的活着。
1935年秋天,17岁的上校和父亲去镇上赶集,正好撞上国民党部队在招兵,一个大胡子营长看中上校,连人带东西的将上校招到了部队。
从此,上校即将开始他辉煌的前半生,由于勇猛有力,不到四年时间,上校升为营长。
1939年,上校的父亲误捡了有毒的炮弹,被毒发身亡,上校回家送葬。老保长当时还挺有钱的,设宴款待他,没想到,宴席还未散,上校就睡了老保长的姘头,引起了两人的矛盾。
1940年,上校回到军营,机缘巧合下,成为了军医,在一次抢救过程中,救活了一名女特务,并顺利接生她本人并不知情的孩子。不久后,上校也转到这位女特务的手下做情报工作。
1941年,上校回到村里,为了补偿老保长,带老保长去上海见识花花世界,并也让老保长见识到了上校效忠国家,牺牲自我的另一面,从这时起,老保长改变了对上校的态度。
1944年,上校及他的情报小组都被抓,被关在头号监狱里。
1945年,老保长在女特务的指示下,联系上校。
1946年,上校出狱,还是军医,此时的他只想救人,不想杀人,这一年他收到作为酬金的第一只猫。
1949年,上校与林阿姨相识。
1952年,由于林阿姨的误会,上校被开除部队,遣回原籍。
1967年,政治运动开始,上校是头号目标。
1969年,上校被捕,告密人是我爷爷。我也因此被父亲送出国讨生活,这一年,上校疯了。
1970年,林阿姨来到上校的身边,从此未曾离开。
1999年,我第一次回国,22年后,第一次见到上校,终于解开了我心中众多疑惑。
上校这一生始终在时代中穿行缠斗,他的故事里藏着让人叹息的人生况味,既有日常滋生的残酷,也有时间带来的仁慈。
上校和林阿姨走了,爷爷走了,父亲走了,母亲走了,二哥走了,二嫂走了,爱妻走了,这个世界有一股隐秘的力量在我身边涌动,一一将我身边的人带走,把未知和孤独留给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