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打拼多年,总算有了自己的家,虽然背负着巨额房贷,但找到了相互欣赏,彼此深爱着的女朋友。虽然彷徨过,迷茫过,也曾经绝望地痛哭过,但一切都已经过去,觉得很值得,等待着我的将是幸福安宁的生活。
在忙于生计的日子,除了偶尔给母亲打打电话问好,已经有八年没有回老家。在一切安定下来之后,对母亲的思念日甚一日,就跟女朋友商量去我老家过年,女朋友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就在腊月下旬的一个大清早,迎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回家之路,奔向遥远小山村,我的家乡。
到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村子在后面的大山拢罩下显得阴沉沉的。村子里都是杂乱无章的三层或两层小楼,在阴暗里仍然很亮眼。
只有我家的房子仍然是三十多年前盖的青砖瓦房,显得特别突兀。母亲穿着很多年前的蓝色对襟冬衣,早就等候在有些斑驳的红漆大门前。在有些昏暗的天色中,仍然能看出窗明几净,映衬着母亲的端庄,仍是我记忆中美丽而慈祥娴淑的样子。
母亲特别高兴,拉着女朋友从头看到脚,眼晴闪闪发光,都看到女朋友不好意思了仍然注视着女朋友,眼中充满了喜悦和羡慕。嘴里不停地说,丫头可真俊,天女下凡一般,可便宜了我家小子。
在我的一再提醒下,母亲才拉着女朋友的手进屋,赶紧盛来早已用土鸡和风干的板栗炖好的鸡肉。闻着熟悉而又久违的鸡汤香味,心神俱醉。女朋友在母亲强扯硬拽之下吃了两碗后,实在吃不下,才记起给母亲买的礼物,一件深蓝色的长式羽绒服,赶紧给母亲穿上。母亲身材本就修长,穿着特别合身,一袭的深蓝,配上母亲仍然不失俏丽的容颜,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端庄大气。
在女朋友的赞不绝口之下,母亲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羞涩神情,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女朋友忽然说,阿姨年轻人时必定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那还用说,不然怎么配得上我那英俊潇洒聪明能干的父亲,我不禁得意地说。至此我才心里突然一紧,赶忙问母亲,大大呢?母亲说,今儿个乡里对山上管的紧,怕有人去山上随意捕猎,派专人守山,你父亲本来就是护林员,再加上想整修这屋……母亲说话间突然迟疑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什么。接着轻声说,你父亲去山上守山了,要夜晚十点才回呢。我忽然觉得有点难受,也许是母亲有点不自然的神情,也许是埋在心底父亲高大的形象。脱口而出,那么多人不去,他去干啥来呢?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点急了。
母亲在我有点责怪之下,轻叹一口气说,这些年还完你上大学借的钱,还积了一点,你大大思忖着别家都有楼房,等你带媳妇回乡也能住上楼房,就争着去守山,想多挣几个,我也拦不下。
看着母亲有点落寞又无奈的神情,忽然特别难过。父亲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人物,既英俊潇洒还聪明能干,一直是乡亲们仰慕的对象,所以顺理成章地娶了被称作山花的母亲。可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是父亲那张不苟言笑冷峻严厉令人畏惧的脸,也许正是父亲的严厉苛责,才让我成为村里的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大学生。但每每思乡时,都是对母亲的依恋和思念,刻意迴避着记忆里父亲严厉的目光和呵斥时严厉的神情,想起就令人畏惧。这一刻,也许是因为母亲的无奈神情引发了对父亲的想念,特别想看到父亲。我跑到外面向屋后望去,层峦叠嶂的山峦影影绰绰,悠远而神秘。
我想着也许父亲此时正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偎着,盯着从山下延伸上来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凛洌的寒风中缩成一团,忽然有了心痛的感觉。
开了近十小时的车,的确有些倦了,在母亲一再的催促下,就睡下了,躺在熟悉的六根柱大床上觉得特别踏实,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徜徉在儿时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的美好之中。忽然,一阵急剧的咳嗽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心不由自主地抽紧,仿佛又看到了父亲严厉苛责的眼神,下意识地赶紧抓起床边的衣服,麻利地穿上。打开房门看见父亲正在堂屋中撕扯着晒干的“鸡屎菇"(山上特有的一种菌,生长期很短暂,5月下雨时才有,特别美味有营养,是山里的宝贝)。看见我出来,父亲嗫嚅着说,起大早干啥?不多睡会儿。然后急忙去伙房端来一盆热水说,用热水洗把脸,洗嘴也加点热水,别冻着酸牙。看着父亲布满裂口的大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洗脸水,忽然觉得心头一暖。
再带着畏惧看向父亲的脸时,竟然迎上了父亲带着几分怯懦和空洞的眼神,完全没了意料之中的凌厉之气。
看到父亲黝黑的脸肌肉有些松驰,布满了皱纹,完全没了记忆中轮廓分明英俊严厉的神情。在我长时间的注视之下,父亲显得很局促,卑怯空洞的眼神开始躲闪我的注视,急着转身去了伙房,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父亲走进伙房。母亲正在搅拌着大锅里煮着的猪食,父亲弯着腰正在掏火塘里烧的麦粑,也许是太烫,拿起来后急忙互换着手拍打着,片刻间父亲的头上脸上落满了火灰,一如义蒙蒙的一片。我看见父亲在伸起腰来的那一刻,突然被电到了似的停顿下来,滚烫的麦粑在手中紧紧捏着,然后缓缓直起身,脸上是很痛苦的样子。
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父亲两鬓已经有些花白,几年间父亲竟然老了。
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永远都是高大的身驱,英俊严厉的脸庞。不经意间父亲竟变成了这付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不由自主地冲过去搂着父亲宽阔的肩膀说,大大,别去守山吧,我拿钱把房子修了,我现在有钱。
父亲的眼神刹那间充满了我从未见过的惊喜和温柔,虽然仍有着几分卑怯和小心翼翼,我还分明感觉到了父亲高大的身驱在轻轻颤栗。
那一刻,我心如刀割,特别憎恶自已,憎恶自已曾经刻意迴避着对思念父亲,心被无可言状的愧疚塞满。
父亲眼泛泪光,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缓缓说道,你好好待媳妇,给我生俩大胖孙子就好了,不要你的钱,我能行着呢!然后拿起挂在大门后已经开始褪色的黄色军大衣夹进掖下,手里拎着火烧粑,义无反顾地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解放鞋在父亲沉重的身驱下有些歪斜,父亲脸上的神情又是时在眼前晃动的严厉和自信。
父亲因为拍火烧粑,手上粘满了火灰,在揩鼻涕时鼻子上了火灰,看上去有点好笑,本来想开开玩笑逗一下父亲,可我怎么也开不出口。眼看着父亲高大而有点佝偻的身躯披着霞光,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融入巍巍群山之中。
此刻,喷薄而出的朝霞正驱散浓雾,露出层峦叠嶂如黛的远山,显得格外辽阔,神秘悠远,令人肃然起敬,一如父亲高大的身影,英俊严厉的面孔,令人陡生敬畏。
蓦然回首,只见女朋友张开双臂向我扑来,眼神里尽是感动着的温柔和幸福,仿佛在告诉我你终于明了,是我想象的模样。母亲慈祥注视着我的双眸,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刹那间,我被温暖的阳光包裹,融化在清纯而又浓郁海一样宽广的爱意中,浑身充满了力量,心中充满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