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不想说很多的话,只想带给你一个故事。它不为悼念某个群体,相反,在今天它只怀念了一个人。
一个普通的男人,一生热情,对于别人的困难总是能帮就帮。
他说:“别人有困难才找到你这,有的人可能一生也就找你一次。”
这个热心男人年纪很大了,居住在武汉,作为一个60年代的大学生,在疫情到来的那一刻,就对自己后来的遭遇有了预感……
他一生只作为普通人存在,不是某个群体的大英雄,甚至不曾作为一个数字存在于别人心里——国内统计新冠肺炎死亡人数3335例,他不在其中。
我们哀悼、纪念,但不是为了记住一个数字,甚至不是为了某个群体,而是因为我们记得那些具体的人。
你记得几个人?
2020年1月23日凌晨两点,武汉宣布封城。上午10时起,所有公交停运。城市的流动,戛然而止。
第二天是除夕夜,我父母本来计划与他们的世交任叔家一起聚餐,这是多年来两家人的习惯。迫于形势,只好取消了。
十二天后,还没过十五,2月6号晚,我哥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老爸胸痛,吃了好几颗速效救心丸才略有缓解,让我开车带他去医院看下。
老爸去年7月肠癌手术,17号的小年夜刚刚出院,当时CT结果和血液指标都还不错。
晚上9点,我开车把老爸带到离父母家两站路的解放军中部战区总医院。车刚在急诊室外停下,一位穿着防护服的值勤人员就隔着车窗问:“是新冠病人吗?”
我答:“不是,我爸心脏不舒服,胸痛。”
那人看了下,立马说:“这么大年龄。你们别进去了,里面全是高热病人,小心传染,我去把医生叫出来吧。”
一会儿的功夫,出来一位全副武装的医生,建议我们去汉口的亚心(武汉亚洲心脏病医院),说里面太不安全。
我们在车里迅速商量了一下。亚心在汉口,离家远,万一住院照顾不方便,还是去离我家最近的省人民医院看看吧。
隔着省人民医院急诊室的玻璃大门,我看到走道上躺着几名病人。隔着门想问下情况,但无人应答,我只好推门进去。
急诊室值班医生指着离我最多三米,躺在过道病床上插满管子的病人,说:“这里也全是高热病人,住进来风险很大。”
我转身出门,想回车上跟家人讲下情况,门口站着的一位护工模样的男士又说:“不是这个病的快走,小心传染!”
我边走边后悔,出门匆忙,只戴了口罩,刚刚又徒手触碰了医院的很多地方。一上车我就立马用酒精棉把手擦了消毒。
那天是6号,单号限行,但我还是决心违章过一次大桥,去汉口的亚心医院。
那时,武汉三镇车辆已经不允许跨区。但估计是因为时间也不早了,白天在大桥上查跨区通行证的执勤人员都没了踪影。
我从后视镜中匆匆瞥了一眼老爸,今晚他全程都很沉默,听任儿女决定辗转。
我真希望能快点结束这种茫茫黑夜中的漫游,把老爸带到一个可靠的地方。
通往亚心的路上出乎意料得畅通无阻。
医生把老爸安排在急诊室最外面的一间病房查心电图,有两个医护坐在那儿,我随口问了句:“你们这儿没有新冠病人吧?”
医生说:“有啊,里面就有三个发热的疑似患者。”
我疑惑地问:“这儿不是进来要查体温吗,怎么还会有发热病人?”
医生解释说:“有的是以胸痛的名义进来的,还有的进来时不发热,进来后开始发热,做CT才显示肺炎,也不能赶他们走吧。”
我很惊讶,原本以为到心脏专科医院来,就不会接触新冠病人了。
老爸做了心电图,抽了血,要等一个小时才能拿到心梗指标的结果。
病房里有两张床,我们嘴上不说,但时时刻刻都在警惕旁边那床将进来一位什么样的病人,会不会是新冠病人。
不断有病人和家属到办公室咨询医生。医生们都穿着全身防护服,病人和家属也有好多戴着一次性浴帽、手套和鞋套。
转眼十一点多了,老妈让我和我哥到医院大门外的车上坐着等结果,她留在急诊室陪我爸。走出医院时,正门已经关了。我让值班门卫帮我留个小门,告诉他我们等下还要进来。
门卫一听,絮叨了起来:“没事少进去,里面谁知道都是什么病人,不安全,我都不进去!”
这就是封城后的武汉医院,看病就是冒险,时刻有人提醒你不安全。
回到车上,我和我哥似乎都纠结了下,要不要摇开车窗透个气?但最后谁都没动车窗。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紧张,我们都不再说话了。
血液结果出来了。老爸的心梗指标还好,心电图也还好,只是炎症指标略高一点点。医生给老爸开了点心脏方面的药,我们就匆匆离开。
凌晨1点多回程,路上我一不小心还闯了个红灯。
老爸服药后,效果并不明显。
他自己很着急,打电话给家对面的672医院和给他做过化疗的中南医院,对方都说已经被征用为发热医院,无法接诊别的病人。
我在微信里求助了两位心内科的医生朋友,想挂个急诊号然后把老爸转进病房里去。
一位不建议我去,说现在综合性大医院只有急诊和发热,太多新冠病人混杂其中。
另一位说,只能转重症。但我们并不放心。过去,我哥生病时曾住过重症,里面有的医护责任心有限,尤其是患者不清醒的话,就更难以得到照顾。
老爸是一位60年代的大学生,面对形势,他明白一个国家在慌乱中会选择做出牺牲。从封城那一刻起,他就对一些事情有了预感。
我知道他还是很想住院。
过去他很少跟儿女提要求,这次是罕见的。他在微信里主动问了我的医生朋友,能不能去住院。
虽然他很少跟我们提要求,但只要是为他好的,我都会竭尽全力去做。
所以那也是我记忆中对他说过的最无奈的一句话:爸,能让你住院,我会不让你去吗?
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
我在微信上粗略地跟医生说明老爸的病情,两位医生了解到他的胃也不太好,都给开了护胃的药。
中途,我哥给卫健委打了一次电话,反映除肺炎外其他常规病人的救治问题。
我们的希望是,哪怕留有一两家不收治肺炎、能正常开诊的医院也好。
电话那边的工作人员说会向上反映反映,但我们知道现在对这种答复不能有太多期望。
沉默成了老爸的常态,只有在微信上偶尔跟朋友聊聊天。
老友询问他的病情,他说:再忍忍吧。不知道是说给别人,还是自己听。
我开始有种感觉,武汉封了,情况也更严重了。虽然很难,不过医疗系统怎会只对肺炎和孕妇负责,让其他病人无法正常就医?
与此同时,对普通人生活的管控也越来越严格。从只要求戴口罩出门,发展到进超市要量体温,然后一户一天只可派一人出门采购一次,随后三天能只去一次,最后完全不能出小区了。
只有个别家网上超市还可以购物……基本上两分钟内就会一扫而光。
有一天我抢了条鱼,开心地给爸打电话说明天给他送去,因为他最爱吃鱼。
但他只说,不用。
记忆中那段时间他只因为一件事高兴过。
当时全国各省份都在支援物资和捐款给武汉,不过都以“省”为单位,只有江苏因经济强大,各个城市单独捐赠,从自己的城市机场出发,被戏称“十三太保”。
老爸是江苏人,始终以故乡为傲。来武汉几十年,他乡音未改,吃饭也还是喜欢往菜里放糖。那天他难得兴奋地跟我聊了半天,还让我发江苏的新闻给他看。
他一直说,如果有机会,要回老家看看。
2月12号是按例我们家可以出门采购的日子,我赶紧开车回了趟父母家,顺便在药店给老爸买了心脏和胃肠道方面的药。
他状态依然不好,不想吃东西。
其实老爸以前是位非常豁达乐观的人。
他一生开过好几刀,2001年因肾脏癌在上海拿掉一个肾脏,他在病床上跟我们说:“全家难得一起来一次上海,你们有机会应多出去转一下。”
去年肠癌开刀后,每21天要住院做一次靶向治疗。打完针的空隙,他偶尔会在病房的走廊上走走。有次我陪他走过护士站,他站在那儿看了很久挂在墙上的病人信息,最后很开心地说:“我的年龄最大嘛!”
封城之后,他的情绪却彻底低落了。
武汉的医疗系统崩溃,他自然明白我们过去求医的思路已被全部堵死。他在家里不仅食欲不好,偶尔在网上听个书,也都是关于新冠病毒的消息,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我不知这种无序何时是尽头,很难开口安慰他。那天离开时,我告诉他要尽量多吃点,不要想那么多,我们都在熬,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没想到当天晚上,哥就打来电话,说老爸晚上大便带黑色,基于他去年住院开刀时的经验,判断是胃出血了。
第二天上午,我哥还没来得及去买止血药,老爸就吐血了。
我匆匆开着车往父母家赶,到家时,老爸已非常虚弱。
父母家是老楼,没电梯,我哥本想把他背到车上去,但老爸的手已经没有勾住的力气。最后是隔壁一位身体健壮的老邻居过来帮忙,和我哥两人把老爸抬到了车上。
我们一路狂奔到中医院,把老爸抬到轮椅上时,他说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这是我开车赶过来以后,他的唯一一次开口。
我鼻子一酸,告诉他,是血压太低了。
老爸被推进急诊室,我们只有在外面等待。
急诊楼外有一辆120救护车开到了门口,刚停稳,小护士就跑出来对着救护车内的人喊:“什么病?什么病啊?”
车上人答:“脑溢血!”
小护士一边摆手一边说:“快走,快走,没病床了!”
那辆救护车迅速调头,不知又开到哪家医院去了。
我想起最初带着老爸在城市里穿梭求医的那个晚上,料想面前这辆救护车里是跟我们相似的另一个家庭,这样的家庭在整个武汉乃至中国有多少呢?
然而,我的内心却很难有更多波动了。
终于,等到我哥出来。他对我说:“排查了,肯定不是新冠,输了血,会诊完可以转消化内科病房了。”
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点落地。
我哥和我妈留在了医院,让从小心脏就不好的我先回家休息。
一下午,他们都没给我打电话。
等到四五点钟,我忍不住打了一个给我哥,他说老爸的情况还好,办住院时,医生让报身高体重,我哥说100斤,老爸还难得有心思搭腔:现在没有了,只有九十斤。
只是非常时期,普通病房也按重症的救治标准来,收费和用药都会贵些。
我说没问题,我要跟爸说话。
我哥把手机按了免提,我对着电话说:“爸,你挺住啊!不要担心钱!”
放下电话,我迅速把我的信用卡额度调到了最高,然后准备了毛巾、牙刷、盆、饭盒等一堆住院用具,就往医院赶。
老爸是位科研工作者,退休前是单位一个小组的负责人。我记忆中他一直很忙,经常出差。
我们家以前住的是武汉的老式楼,走廊是一条公共的长通道,邻里间关系都很亲近。那时候隔壁的叔叔也偶尔出差,他的妻子每次都依依不舍地要去送。
有人就开玩笑地说我妈,说老爸出差,你怎么从不去送?我妈总会笑着回答:“他这个出差频率,我可送不过来。”
我妈也会直接埋怨老爸:为单位干事比家里积极。
我的心情就很复杂了。一方面,当然希望老爸常在家里陪我;另一方面,又盼着他坐飞机时,能给我带回飞机上为保护耳朵发的口香糖。
那时机场还在南湖,市区的上空经常可以看到飞机。有时知道他那天要坐飞机回了,我就仰着脖子望天空,等有飞机经过,我就会想:我爸是不是在那架飞机上?
去年肠癌开刀后,本来各项指标复查结果都挺好,除了术后定时去做靶向治疗,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还是从前的模样。
老爸每天都会像从前那样去大院外看别人下棋,趁散步躲开我哥抽根烟。
我女儿已经读大学了,放假从外地回来,老爸也还是会像从前她4、5岁时那样,哄她说:“咪咪,什么时候外公请你出去吃一顿?”
那天,后来因为心脏难受,我没有亲自去医院,而是让老公开车把东西送到住院部楼下,嘱咐他到了后跟哥联系。
但时间过去了很久,老公说:“你哥一直没下来拿”。
我很奇怪,只好又打电话给我哥。电话那头,他慌张地说:“爸突然喊腹痛,好像快不行了,在抢救…...”
封城、交通管制,我急得头皮发麻。
不到十分钟,女儿接了一个电话,走到我的房间对我说:“妈,我爸让我们换好衣服,他来接我们俩去医院。”
一直到进病房之前,我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值班医生还在做心肺复苏,但哥说已经没用了,20多分钟前就不行了,只是因为我还没到场,他们在等我见老爸最后一面。
果然,当医生停止了人工救治,监控仪器上全部一排直线。
医生诊断为:消化道大出血。
我拉着老爸还有余热的手,忍不住大哭:“你怎么不等我来!”
他微张着嘴,但没有任何的回答。
这世界上最呵护我的人走了。
我脑海中飞速回想着过去几天的经历。是我没有第一时间把他送进医院,我终身自责!疫情,把我这一生对他的孝化为乌有。
我不知他走时,是否感到孤独,只能流着泪小声告诉他:“我们以后都会去陪你的。”
我和父亲的合影
医生没给我们太多的时间悲伤,让我迅速去办理死亡手续。
路过其它病房时,我才发现其实病房里空床很多。
对于新冠病人来说,非常时期可能一床难求,而对于其它病人,问题不在于没有病床,而是没有医生。
殡仪馆的车来得很慢,到了医院大门外,还要做20多分钟的消毒。我本想让嫂子带哥哥家的两个孩子先回去休息,但老公说:“等吧,非常时期,不会再有告别仪式了,这可能就是最后送别了。”
我突然觉得无比悲伤,忍不住流泪,大家也都原地站着沉默不语。
那天夜里风很大,老爸生前就怕冷。趁殡葬车没来,老公和哥开车回家,去给爸拿套他平时穿的干净衣服。
我们终于等来了殡仪工。拿着衣服回到病房,发现老爸脚上已经穿上了两双袜子,正奇怪,老妈说:“我怕你们赶不上送衣服,就先把袜子脱了给你爸穿上了。”
老妈坐在爸的病床边,抽泣着不知低声在跟爸说些什么。他们俩1964年分别从东北和江苏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同一单位,一起走过了56年。
疫情期间不允许家属跟车送行,我们在场的每一位亲人只有在病床前给老爸鞠躬。
工作人员告诉我:一切从简,等疫情过后,等电话通知家属去领骨灰安葬。
3月6日,我看到了武汉的医院发布消息,说将停止发热门诊,准备恢复正常门诊。这时距离我爸第一次去急诊看病,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老爸走后,我真真正正的没有下过楼。一想到他的离开,我就对一切包括我自己都充满怀疑。
听我哥说,老爸血压突然下降后,重症室有医生下来看过,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连血都没止住?”
我去网上查了最后给他在消化内科做治疗的主治医生,却发现其实是血液病科的一位年轻医生。
我又想到老爸一生为人热情,常常被夸热心。
过去我曾跟他探讨,他说:“哪谈得上什么热心,有人找你帮忙,能帮就帮而已,别人没困难也不会找到你这,有的人一生可能也就找你一次。”
他应该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在生命的尽头,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只能孤零零地硬扛,无处求援。
当初我是不是该不顾一切地想办法把他送进重点医院治疗?但他若感染了肺炎,我又该怎么面对?
我的选择虽带老爸躲过了新冠,却没能躲过这场生死离别。
我从房间往外望,头顶的是和儿时相同的天空。那时候老爸走南闯北,每次有飞机飞过,我就会想:我爸爸在上面吗?
而如今天空湛蓝,空无一物。
今天。我们在哀悼什么,我们在纪念什么,我们在告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