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总有人被留在了旧时光里,而活着的人只能在记忆中与其相见。本期“晚潮·记忆有你”,倾听的是作者对母亲的思念——“黑色的泥土碎纷纷落下,掩埋了脚背。不知何时,脸上的汗水也落下,一滴滴,入地融化。那一刻,忽然泪落。一种过电似的感觉,与天堂里的妈妈相通……”
生命不息 劳作不止
□陆桂云
妈妈又呆不住了,急着要回家。
终于说出农时到了,要回家种夏菜。
一听这事,我就头疼。天知道已多少个年头,妈妈总是执拗地在富春江边的两分地上种她的夏菜,什么南瓜冬瓜啊的瓜果系列,四季豆、五月豆、长豇豆的豆类系列,还有苋菜、小白菜的叶菜系列,总共有十六、七个品种。播种、浇削,洒下不知多少汗水。初夏时分,好光景也确实如期而至,茄子、豆类开着紫色小花,南瓜、冬瓜做起金黄色的梦,也有了蜜蜂嘤嗡、彩蝶纷飞的美景。
母亲种植的洋芋艿。作者供图
好景不长,刚吃着一把豇豆,一碗鲜茄,雨季来了!洪水来了!满园紫色、黄色、红色的梦,都做在深黄色的洪流里。
每到这时,年老的妈妈就会穿上长靴,笃着根长长的竹棒,从已有大半浸没水中的江堤上蚂蚁般沿过去,犹如绝望的水手,无奈守着高高翘起的沉船一角,不肯弃之而去。长棒开裂的尖端碰触着水下心爱的瓜啊、藤啊……良久,妈妈才缓缓转过身,叹息着唠叨一句:
“唉,明年不种了。”
我高兴地安慰道:
“妈,别种了,一点蔬菜,现在也买得起。”
然而,春分前后,妈妈还是回去了。
晚上,我独坐灯下,想着妈妈的种菜癖,想着自己多年的文学梦,突然看到手下出现一行字:庄稼不收年年种!
每夜,妈妈看到我深夜里不灭的灯,总要披衣起来敲敲房门唠叨几句:
“好困了,好困了,还考大学啊?”
家里兄妹几个一个个大学毕业,妈妈深知考大学的甘苦,却不知我这个做女儿的毕业了,工作了,还得继续这样的日子。第二天,我跟她解释,说我这是写东西,很艰苦的事,妈妈一听,颇不以为然:
“介苦的,不好不要去做?”
“喜欢!妈妈啊,喜欢的事,怎么熬得住呢?”
“熬不住?我鬼都不信,人家戒烟介难都要戒了,你就戒不掉?”
我无奈地笑了,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而今我知道该如何回答您了:妈妈,我戒不掉写字,正如您戒不掉种菜。
作者的开垦。作者供图
开地。用力。
锄头深深扎进泥土,一拉一大块。
翻转,砸碎。
黑色的泥土碎纷纷落下,掩埋了脚背。不知何时,脸上的汗水也落下,一滴滴,入地融化。
那一刻,忽然泪落。
一种过电似的感觉,与天堂里的妈妈相通。
曜阳老年医院,病床上的妈妈睡得正香,我把带来的东西小心放在床头柜上。
天下最痛莫过于白发送黑发,可怜的妈妈,天天在地里种菜健康达观的妈妈,在我哥患病去世不久,突患中风瘫痪。病情严重,医院也表示只能保守治疗,可是妈妈,还时时幻想,能回家去地里种菜,心心念念地里的瓜果蔬菜。
母亲。作者供图
白发飘散在妈妈的额前,我把它们捋上去,俯下身,轻贴妈妈虽消瘦仍白皙美好的脸,握住她那只仍有知觉的右手。睡梦中的妈妈,很自然地回握,似乎还用了点力。但妈妈并没有醒来,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担心妈妈爱吃的馄饨凉了,我轻轻喊了几声“妈”,阿姨也帮我一起喊,后来还摇她的身子,妈妈终于被吵醒,我赶紧捧上馄饨:
“妈快吃馄饨,凉了不好吃……”
妈妈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高兴,反而少见地埋怨起来:
“人家好好掏地呢!一块‘7’字头的地,刚掏好一‘横’,还有一‘直’来不及,被你们吵醒了……”
再没能站起来去掏地、去种菜的妈妈,在那一年清明节前一天去了天堂。
妈妈,现在我知道,您为什么心心念念放不下泥土放不下庄稼,因为泥土,能种下您的希望。
妈妈,您来不及掏的地我会接着替您翻掏,还会接着播种、浇削,等它们开花、结果,就像对待我热爱的写作。
多少次,我在烦躁中扔掉手中纸笔,发誓不再写作;多少次我在绝望中默默饮泣,发誓不再为你抛洒心血……但每每,一旦春暖花开,犹如妈妈您种菜那样的热望与冲动,又会在某个深夜突然跳动,我会毫不迟疑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拧亮台灯,握住笔杆。
生命不息,劳作不止。
一点不错,妈妈,我正是您的女儿。
清明,谨以此文怀念我最爱的妈妈。
作者陆桂云: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员,曾任中学语文教师,现就职于杭州市富阳区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