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之神
文丨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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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人到岛上来,刚下飞机,便一心想着奔海边去,扑入火锅般沸腾的海水,涮洗沾满尘霾的身子;或是盘算着在岸上买套房,将整个大海装进自家的窗户,设想自己就是水中的鱼,摇头晃尾吐出一串浑浊的气泡来。对于自幼就是咸水里泡菜的我,更愿意走入大山,寂静而苍茫的林海。我觉得,那是自己太过遥远的故乡。遮天蔽日的雨林深处,有一个坍塌的岩洞,里面趺坐着圆寂千年的老僧,那就是我的原形,明月清风的前身。尽管骸骨业已跟树根纠结一起,眉目也驳落难辨,但仍比今生的行尸走肉更加真实。从儿时起,我就时常伫立在海滩上,眺望远处黛色的山峦,一种魂兮归来的雾气萦绕于怀,久久不能散去。后来,即便是漫步在城市的商业大街,即便奔走在风情迥异的他乡,我也能感觉到身后那片潮润的雨林,原始的静寂与清凉,这种清寂通往浩瀚的星空,星空里有一种低徊的声音,像母亲在呼喊她走失的孩儿。
从四柱上看,我是一个火命人,但却出生在火气几近死绝的冬季,而且是汪洋无际的大海边,其状可谓奄奄一息。我需要丰沛的木气,尤其是高大的阳木,来助燃命里快要熄灭的篝火,抵御汪洋之水的淹溺,使我免于落入空亡之地,并赐予木火通明的命格。实际上,为了养活先天不足的儿子,父母想尽了办法,其中一条是将我寄给树神养,作为它的子嗣。记得还举行过简单的仪式,黄昏时在邻家一棵大树前作了供养,于袅袅香烟中,给我起了树生的名字。只是那棵弯曲的大树,在我离开老家之后,就被人横刀砍去,当柴火烧了。我见到过一些人,他们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愤懑,看到树木就气势汹汹的想上去砍,必须有什么事让他们累着,否则这个世界不得安宁。他们挥舞的砍刀,曾多次使我从梦中惊醒。
在旁人看来,树木只是一种材料,或是一种景观,但于我而言,却是生命的梁柱,是点亮暗室的蜡烛。对水的恐惧和对木的喜爱,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尽管很早就学会游泳,但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它狞笑的漩涡总给人叵测之感。孤独无助或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会久久地拥抱一颗大树,闻一闻它的体香,从中汲取欣慰的力量。即便是平常的日子,我也愿意把玩木头,抚摸它微妙而隐秘的机理。左手腕上挂着的那串花梨木珠子,并不完全是件装饰品,它是配平我命格的用神。我曾经设想过一座自家的小院,里头空空落落,但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风中招摇,向整个世界致意。
我降生的地方叫莺歌海,那里一度是候鸟南渡的天堂,到处都是扑腾的翅膀。拉网的人无意间扭过头来,就会看到尖峰岭跌宕的群山。因为是临海拔地而起,一千四百多米的山体显得异常高峻,插入云端的尖顶,不知什么时候被雷火劈断,留下亘古不解的惊愕。海南岛最优质的林木,就出自这里。辽阔的北方,包括俄罗斯的旷野,都生长着大量的林木,包括橡树、杉树、榉木等,这些植物质地过于蓬松,适合于搭手脚架或临时建筑,做不了栋梁之材。地球上精良的木头出自东南亚,和南美亚马逊河流域。海南岛西部的尖峰岭和霸王岭,是紫檀、子京、粗榧、坡垒、陆均松等名贵树木的聚居地。以往,国内许多辉煌的殿堂,包括清代宫室和当代的纪念堂,都舍近求远,从海南岛采取木料。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通往尖峰岭的国防公路上,时常看到解放牌卡车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的烟尘。透过尘氛可以看到,车卡里横着一截几人才可以合抱的木头,它是某一棵千年大树被锯断的躯干,躺倒的姿态像牺牲的烈士一般,有风萧水寒的悲壮。望着绝尘而去的卡车,我会陷入大山深处古木参天、云气蒸腾的情景,并为被无辜杀害的大树而伤感,久久都不能释怀。据说,砍倒尖峰岭上一棵大树,产生的蝴蝶效应,会改变整个东南亚的气候。若干年后,当我成为某报记者的时候,曾专程到尖峰岭林业局采访。得知这个岛上最大的热带原始雨林区,仅存不到二十几分之一的面积还在减少时,便痛心疾首地质问局长大人:为什么偷砍事件禁而不止?仿佛那些疯狂挥舞的斤斧,已经伤到了我的命根。
2
尽管此前多次入山,但能够看到的都是间伐过的次生林,直到那年登上霸王岭黑冠长臂猿栖息地,才见到了当年被害树木原生的形态,触摸它们魁伟的身躯。霸王岭是海南岛仅次于尖峰岭的第二大林区,属于雅伽大岭山脉。尽管尖峰岭和雅伽大岭都不是岛上最大的山系,但因其坐落于西部,降水量较少,雨林间潮湿度不高,那些巨木的芯格不至于因湿气侵蚀而腐烂,崩倒在愤怒的台风之中。相反,海岛中部五指山脉和黎母山脉的树木,由于潮气的常年浸透,活上四五百年基本上就已空心,芯材成了白蚁欢喜的粮食,难以抵御呼天抢地的风暴,千年古木极其罕见。
北方寒温带的森林,往往是较为单一的尖叶林,由于阳光薄弱,水分稀少,植物过于亲密就无法存活,彼此要客气一点,让开一些距离才行,是故林间较为舒朗,有的地方还腾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林中空地,让海德格尔当成哲学意象阐述一番。但在南方,特别是南方尽头的海南岛,阳光和雨水都呈过剩的状态,植物可以恣肆地生长,如同张旭、怀素的狂草,横竖撇捺怎么来都可以,全凭一时的兴起。雨林不仅长得繁复,层次也十分丰富,有高不可攀的乔木,有婆娑葳蕤的灌木,有迂回穿梭的藤蔓,幽暗之处,还有苔藓、兰草、蘑菇、灵芝,等等。恐龙吃剩的蕨类植物,常年都那么葱翠。树木草卉见缝插针,争前恐后,后到的找不到地方下足,便索性骑在先来的脖子上去,成为寄生植物,在人家头上开花结籽,也能风光一时。各种植物相生相克,彼此间纠缠不清,相互拥抱又彼此撕扯,相依为命又彼此挤兑,把整个空间撑的满满当当,几乎到了饱和状态,就连野猪、狐狸都难以举步,鸟儿稍不留神也会撞折翅膀。雨林里活动最为自由的,恐怕要数蛇类和猿猴,到处都是他们的路。蛇上可爬树,下可钻洞,在密枝匝叶间游刃有余,像织女手中灵巧的针线,嘴里或是吐着长长的信儿,或是叼着一只哭喊着的蟾蜍,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猿猴柔软的身子则可在林间攀援、跳踉、晃荡、穿越,专挑刚熟透的果子吃。过去,岛上的猿猴特多,寻常人家里也喜欢豢养。这种聪明的动物极不安分,常常招惹一些麻烦,甚至干出强奸幼童的事情来。现在,猴子许多地方还有残余的族群,猿类只剩下最后的一支——霸王岭的黑冠长臂猿,而且整个族群只有十几二十口,几近绝灭。因为它们处境悲催,人们才善心发现,重重设卡,将一片原始雨林圈起来加以保护。在区内杀死长臂猿,比杀人还要罪加一等。不过,虽说是黑冠长臂猿保护区,但即便是穿着蓑衣,描上鬼脸,像野豹突击队一样潜伏七天七夜,也不见得就能够瞥见猿的影子。这些灵性很高的生物,过去曾经窜入人家院子里来偷吃,棍棒都赶不走,如今闻到人的溴味就躲得远远。它们对人类的恐惧已经登峰造极,到了丧魂落魄的程度。因此保护区设立的意义,首先是挡住高举的斧头和锋利的锯齿,使那片雨林免遭灭顶之灾。在人类不去踩踏的地方,自然会实现良好的自治,修复沦陷的生态。海南人类的历史已经延续了二万年,但岛民今天主要还是靠天吃饭,都在啃大自然亿万年积累下来的绿色家底。如果哪天没有了青山绿水、蓝天碧海,谁还到这荒远的岛屿来干啥?明白的人整天都在担心,哪天又来个轻狂的过客,要鼓捣什么幺蛾子,把这个绿饭碗端去作赌资。
严格说来,热带雨林是走不进去的,只能远远地眺望。孔捷生的《大林莽》描绘了雨林神秘的恐怖,但保护区架设了梯形栈道,借着它,一帮子诗人作家贼一样窜入了雨林。淡蓝的雾气氤氲于草木间,露水凝结在叶片上,晶莹发亮,珠光宝气的;阳光被繁枝密叶一再裁剪,成了碎银子四处乱撒,捡都捡不起来;人的脸也变得光怪而狰狞,一副花脸奸臣模样;耐不住寂寞的飞蛾在暗处吱叫,一声比一声高潮。我原想放轻步伐,以免惊动这里的原住民,但诗人们雀跃的姿态,和野兽般压抑的吼喊,即刻在山林里制造了巨大的恐慌。雷公蜥蜴慌不择路地腾挪;黄蜂在巢边来回嗡嗡地巡逻,像轰炸机一般;树梢上筑巢的鸟儿一个弹射,就飞到对面的山头去。蛇和穿山甲是看不见的,但你可以感到一种警觉,惺惺地弥漫在密匝的树叶间,形成一股不安的阴沉之气,让人意识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事实上,整个过程都我们不仅看不到长臂猿、云豹、黑熊、坡鹿、野猪,也看不到一条蛇,只是看到蜕下来的驳落皮衣,和一些黑乎乎的洞口,证明这类冷血动物的无处不在。倒是见了一二条慵懒的蜈蚣,红艳艳的像新娘一般,昏睡在枯木的裂缝里,敲都敲不醒。蛇是没有脚的,蜈蚣却有数不清的脚。脚是走路用的家伙,但脚多了不见得就能走得快,多脚的蜈蚣永远都追不上无脚的蛇。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精致的工艺品,好玩的道具,尽管它的身体里积蓄着浓浓的毒素——一种来历不明的仇恨。
3
攀爬数十米,便陆续看到合抱不过的大树,那就是著名的陆均松,有的三五成群地站到一起,交头接耳,云里雾里说些天上的事情;有的斜倚在山谷边,仿佛要驾云而去。山顶的风好大,一阵一阵地荡起,树木都随之起舞,次第发出愉悦的欢呼,纷纷扬扬撒下绚丽的叶子,像是发行新的钱币。在这片林区,陆均松的体量远远超出其它物种,它们伸出巨灵一样的手臂,把天空撑得老高老高。见了它们,你会觉得平日里看到的树木都只能叫做草。尽管体型庞大,陆均松的叶子却细小而素雅,叶脉相当细腻,皮屑也不显得特别粗粝,可以看出材质的纤维,灌注着饱满的能量,整个躯体呈现出古铜的色调,仿佛用锤击打,就可以煌然暴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来。寄生是雨林深处常见的现象,寄生在树桠上的吊兰,七上八下的,看起来非常别致,被称为空中花篮。也有一些寄生植物,长大之后转过身来把供养它的母树绞杀,将其活活勒死。榕树和各种藤蔓便是这类杀手,它们给雨林带来一种不祥的气息。不过,一路走下来,我们看不到陆均松被绞杀的情况,倒是有缠绕的藤蔓被其撑断,干枯之后随风摆荡。尽管雨林是无数草木共荣之地,但你能明显地感受到,整座山林已经被陆均松强大的气场所摄受,林间贯穿的木气,使人进入一种微醉的状态,有脚不沾地,临空踏步的感觉,仿佛浮游于太虚之中,仿佛要克服地心引力飞升而去。这种经验,本人在一些名山也曾经遇见过。当年爬泰山时,因为膝关节受损,以为登不上玉皇顶,没想到过了南天门,从山体里涌上的气能,竟然让身体飘浮起来,整个人轻如鸿毛一般,走起路来腾云驾雾。这才理解,那些修仙之人为何要深入大山,寻找人迹罕至的圣地,经年在洞穴里面闭关吐纳。泰山之气雄壮而横霸,是王者之气;五台山、峨眉山的气则十分空灵,属圣者之气,不像王气那么容易被体察出来。
在雨林间漫步,不一定非要急着要到哪里去,也不需要探寻什么深藏的宝物,只须放开心怀,眯上眼睛,把整个生命还原为一开一合的呼吸,像傻子那样去体会与天地同在、与万物浑然的感觉,这是森林里最美好的事情。通过心息相依的呼吸,吞吐蒸腾的木气,接受造物的洗涤与滋养。就这么走着,我落到了队伍的后面。不知过去几多时候,前面突然响起喧哗,诗人们叫喊起来。上前看,原来是棵庞大的陆均松,几人都合围不过来,犹如擎天之柱,有一种睥睨群山的高迈;皲裂的树皮裹不住饱满的能量,散发出一股震啸山林、舍我其谁的气概,给人拔山盖世的感觉。这棵树被称为树王,虽说树龄长达二千多岁,却不显得沧桑,也毫无哲人萎乎的感觉,甚至可以说依然英姿勃发,想必再活这些岁数也没问题。众人都在旁边伊伊哇哇,却说不出什么词来,像一群哑巴吃错了什么东西。
王者之上,是神的龛位。树王并非林中最大的巨头,在接近栈道尽头附近,伫立着一棵更加年长的陆均松,倾斜的身躯螺旋式的往上撑,一副顶天立地的姿态,人们无法望其项背,便尊其为树神。神木繁枝高擎,拨弄烟云,条条根脉蟠龙似的,从躯体里逶迤出来,猛然向周边的游去,扎进不可探测的土壤,牢牢地抓住了大山。如同古铜铸就的躯体,涌流出的微妙灵能,源源不断在林间四处流溢,照亮周围的事物,照亮整个山谷,有一种深沉的辉煌。与威加海内的树王相比,树神的力量似乎不在震撼与摄受,而在于潜移与感化。据说,时常有周边的动物前来朝拜。有一年,数以万计的蝴蝶不约而同,从各个山头纷纷飞来,栖落在神木身上,给它披上五彩斑斓的法衣,几天之后才又神秘地消失。的确,树神看起来气定神闲,无所希望,大有俯仰无愧怍、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圣人气象。我注意到,在它虎踞龙盘的脚下,有一些兰花静静地开放,吞吐着隐隐约约的馨香,仿佛是发思古之幽情,让人联想起几乎与树神同龄的释迦牟尼、老子、孔子、苏格拉底等圣哲人物。
圣人兴教时代,这棵松树就已隐入此山,远离尘嚣,与时俱化,将日月的华光内化为自身的纹理,将倾泻在身上的风雨雷电,转成微妙的纹理与隐秘的芳香,养就一身贯通天地的浩然之气,穷尽了作为一棵树所能达到的境地,和无法攀援的高度,活成了一座座千古不朽的丰碑。它看起来巍峨超拔,令人仰止太息。走近它,如同走近庙宇里的神祗,油然升起一种庄严感,让人不敢造次,不敢高声喧哗,甚至要五体投地。在这棵大树前盘桓,我内心无比肃穆,肃穆中似乎有熹微的光明升起,突破身体的堤坝,像天空泛滥开去。斜坡下看不到的深涧,传来了流水潺潺的声音,我忽然想到,当年父母亲将自己托付的,应该是这样的神木;人类祖先有巢氏,就是从这棵树上下来的。静穆的心绪渐渐汹涌起来,我张开双臂拥抱神木,大大地吼啸一声,整个山林即时给予了长长的回响。是啊,环顾左右,芸芸众生,攀附纠缠,世上有几人受得起这般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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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是在铺垫了足够厚的植被之后,才姗姗来到地球表面的。原先觉得,植物从出生之日起,就扎根在一个地方,不能移动半步,对世界的辽阔与绚丽无动于衷,抑或无可奈何,直至寿终正寝,都无法选择安身立命的位所,是莫大的悲哀,还是身为动物自由。然而,自由需要支付代价,动物的行走自由,是以与世界先天关系的破裂为前提的。它们是无根族,或者说它们已经被连根拔起,生下来就陷于匮缺的危机之中,所渴望抓住的事物,一开始就远离了自身,必须通过后天百般努力,才能拉近这段距离,修补与母体破缺的关系,获得生命的给养,维持自身存在的完整。因此,它们总是生活在自身之外,生活在明天的明天,难以全然浸透当下的一刻。即便是一头野猪,每日都要起早贪黑四出拱兑,搜集各种根茎与果实,才能避免死于饥渴。自由之中,其实隐含着某种压迫,难怪动物身上总有一种凄惶的神情,不如植物那么安详自得,花开的天真灿烂。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多少人奔波于路途,像神农尝百草那样遍尝世间的各种滋味,像一只鼬鼠一样上蹿下跳,今夜不知明天在何处,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惫。为了免于被这个世界沉溺,千方百计往人堆里扎,抓住根什么稻草,但最终还是死无丧身之地。与眼前这些千岁大树相比,活不过百年的人,又何曾不是一种夭折!
植物与自然母体连接的脐带,还没有被剪断,它们随时与天地息息相通,交换生命的能量,不需要离开自性去寻找身外之物,来弥补先天的亏欠,只是随缘而立,随遇而安,便可完成生命,穷尽一粒种子的全部禀赋,不留下任何遗憾。它们活得简单质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到处奔走追逐的自由,对于一棵树而言,显然是多余的。它不打算从本性中挪移出去,成为别的什么物种;也不需要走遍世界,搜罗生命中原本不存在的东西,只是悠然自得地站在那里,敞开自己的每一片叶子、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整个世界就会扑面而来,所有的风都朝这里吹,所有的云霞都向这里涌,所有的雨滴都向这里洒,所有的天光都向这里照耀,应该有的都已经具足现成。甚至周边的动物,都要到它身上来找营生、讨生活,鸟儿也借它高枝做窝安家。可以说,每棵陆均松都是世界的中心,它立在哪里,整个世界就在哪里。这就是所谓自在,自身存在不欠不余的圆满性。陆均松的大名是罗汉松,修炼千年的陆均松,仔细看来还真的有几分罗汉的风度。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屈原大夫也终日惶惶,恐年岁之不吾与,恐美人之迟暮。时间不占地方,不动声色,却是一种令人惊慌的存在。它摧残春天的花朵,把绚丽与芬芳付诸流水,让西施成了嫫母;它侵蚀雕梁画栋,将宏伟的殿堂化为荒凉的沙堆。时间是世界上最大的风暴,在风暴呼啸的山顶,人何以立,何去何从?始终是一个十分彷徨的问题。若得其所,时间便是一家银行,生命的金币得以库存;若不得其所,时间就成了一个穷凶的窃贼,一场倾家荡产的劫掠,一种毫不留情的剥夺。在孔孟的时代,关于安身立命,开展人性的内涵,穷尽自身存在可能性的学问,被称为大学,其最高境界是止于至善。近世以来,人性朝知识技巧的一侧演进,大脑发达,心性萎靡,类似于森林里的狐狸,彼此以计谋相周旋,疑虑重重,机关算尽,遇事百般迂回,常常在两堆干草间犹豫不决,耗尽自己的精气神。对性命安立的抉择,更难有足够的信心托付,始终在游移徘徊之中,把自己弄得进退失据,栖栖遑遑,像丧家之犬,孤魂野鬼。许多艺术家对这种无家可归的游牧状态十分沉迷,却不知在颠沛之中,人无法给生命奠基,灵性的内涵得不到积淀、涵养与提炼,只能在扑朔迷离的现象中,寻求稍纵即逝的慰藉,并因此掏空骨髓与魂魄,直至油尽灯枯,临终时只剩下一双失神的眼睛,而毕生所谓的成就,不过是身外冥顽之物的堆砌。在热带雨林里,可以看到另外一种成就,即作为生命存在本身的自性成就。树神本身堪称一间银行,数千年光阴,一分一秒都没有流失,全都被拦截下来,存储在自己的性质里,成为生命灿烂的黄金。在浩荡罡风中,它养就一身直冲霄汉的磅礴之气,即便是倒下的时候,还会发出震撼山林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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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区只有栈道一条,只能原路折返。往来的中途,众人的脚步都被拦了下来,那是棵刚刚倒下的大树,横在山路中间,像绿林好汉一般。人要么像穿山甲从下面钻过去,要么学长臂猿从上面翻爬。一棵千年古木的倒下,给人一种壮怀激烈之感,大地也为之震动,用得上驾崩这个词。古树驾崩,犹如蓝鲸在海里的圆寂,本身即是一种回向的功德。它倒地的巨响,喜讯一般传遍整座森林,成为狂欢的节日。蚂蚁、蜈蚣、蝎子、蜗牛等各种虫豸,还有无数看不见的微生物,发出呼号与狂啸,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举行盛大的宴会,领受巨木最后的礼物,饕餮它的肌体,像是教徒的圣餐,有的一年、乃至几年都不用去寻找粮食了。隐藏在树干里的精气,还会化为灵芝、木耳和蘑菇,像花朵一般,给采药人一个惊喜。木气通达平和,利于脏腑涵养,雨林里的灵芝,被称为还阳的仙草,蕴含着木气的精华,能够潜入微循环去疏通气机,在病入膏肓的人身上,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时人心浮气躁,神气多有奔逸耗散,身体深层动力不足,负面能量沉积,阻滞气脉运行,衍生出种种奇离古怪的病患。今天,肿瘤患者康复和提高免疫力的药里,必有灵芝一味。由此可见,人之所以生恶性疾病,是因为生命里少了一棵野生灵芝,而多了一些无名的杂草。
山上气象万千,刚刚还天光迷离,霎时间就浓云密集,潮气袭人,整个雨林如同黑夜一般,几串滚雷几乎就在人的头顶炸开,电光在林间霹雳开来,大家急忙加紧了步伐。出了保护区界碑,已是大雨滂沱,护林员正忙着锁住入口的铁门,却发现队伍比来时少了个人。点来数去,才记起是当地新提拔的一个科长。大伙只好暂且上车避雨,待穿迷彩服的护林员重返山林捞人。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等到众人心里都有点嘀咕的时候,才见迷彩服从林里拎出一个人来,浑身颤抖,面目发乌,完全是落汤鸡模样。原来,这家伙早就憋着一泡馊尿,等大家一走,便急不可耐地解开档口,往树神身上噼里啪啦地撒泼起来。一开始他只觉得快活,哪里想到,尿未沥尽,人就像遭雷击似的发懵,整座山都旋转起来,辨不清东西南北。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在山林里转来转去。这个以为当了科长,就可以到处撒尿的家伙,最终还是护林人给树神磕头,作揖请罪,才将其认领了出来。据说他后来旋即调离当地,对人也恭敬有加,见谁都点头哈腰的,像电影里的汉奸。
霸王岭的行程,对我而言,是水木本源的寻根与朝圣,也是对自己前世故乡的回访。有了那位科长所作的意味深长的注脚,再往下说什么都觉得多余,但我还是要说,也许是从那一天开始,像陆均松一样扎根高土,又像云豹一样扬尘奔跑,还能像丹顶鹤那样腾空翱翔的神奇物种,已经呼之欲出,不只是我黑夜里的想象。
(原载《作家》杂志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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