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的色彩，肃杀在天下人的心头。

清明节到了，我还是不想回老家。真的，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家给爹娘上坟了。哥哥姐姐也许会责怨我不孝，街坊邻居会耻笑我大逆不道。但我依然不会回去，我只能远远的用我的泪水，遥祭我的爹娘。

　　作为爹娘最小的孩子，我沐浴了更多的疼爱。所以我一直不肯接受他们真的就这样永远离我而去的现实。我不想面对老家那破败的老屋，那坍塌的围墙，那荒芜的院落，更不想面对爹娘那远在村西荒地里的坟墓。老家，给我留一缕温暖的念想吧，哪怕不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也行。让我想起老家就感觉娘还在病炕上躺着，轻轻地叫着我的小名。让我想起老家就感觉爹还在院里槐树下坐着，抽着那呛人的老旱烟，正高一声低一声地咳嗽。

　　哦，我的老家，我的爹娘。

　　父母曾在西部一个省城里生活，但难奈乡情的折磨，在六十年代中期，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山东老家，从此弓耕于一片黄土。母亲识得几个字，又懂得一点医术，便深得乡亲们的敬重。父亲许是在钢铁厂上过班的缘故吧，性格直爽而果断，不似那些农村从没出过远门的男人，只知道逆来顺受地迁就命运。于是，大事小事，爹就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你曾在他的心中，他，还否在你的心里。

　爹娘的好，是儿女无法用言语叙述的，一代一代的儿女们，似乎理所当然地享受这种慈爱。当哥哥姐姐成家之后，爹娘的身边就剩下了我这个老疙瘩，这让我感受了母爱更深刻的层面。操劳过度的母亲，终于病倒在灶前。当她知道因为她突然重病的缘故，我没有参加考试再也不能上学了时，瘫卧在炕上的娘，用她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紧紧地拉住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小名：秋柱啊秋柱，都是娘拖累了你，娘对不起你。然后，背朝炕里，泣不成声。年少的我，不知道如何劝慰重病的母亲，只能半跪在炕前，感受这种母爱的悲伤，感受母爱这撕心裂肺的无奈。

　　在老家，有这么一个说道，当老人去世时，能给老人披麻戴孝送殡的人，才能算是老人的孩子。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却没守在她的身边。

折柳插门楣，又念起少年那时。

　那时，迫于生计，我常年在外漂泊。当我在那个下着大雨的深夜回到家中的时候，炕上，空空的，竟然没有了娘的影子。爹，坐在那昏黄的灯光里，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地说道：你娘走了。声音是那么地虚弱而空远，却像是一道闪电，狠狠地击中了我。我呆立在门口，竟然一声也哭不出来……

　　爹说，娘最后嘱咐的事，是让爹一定给我说上媳妇，不要让我打光棍。娘说耽误了我上学，但千万不要耽误我一辈子。

　　娘，走了。儿子回家后那声自然而然对娘的呼喊，再无人应答。

　　一把屎一把尿将我拉把大的亲娘啊，不要说让我孝敬她了，连一个让我扶棺守灵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怎么还能算是娘的儿子？没能参加娘的葬礼，是我一辈子最痛心的事，直到今天，每每想起都让我捶胸顿足无法自已。

哺育之恩，能报得几分？

娘去世以后，爹的身体也一天天的坏起来，可他还是又当爹又当娘地为我支撑着日子，用那半冷半热的饭喂养着我。我那刚强了一辈子的父亲，粗手粗脚的父亲，不得不用他那挥过钢钎拿过铁锨的手，拿起细小的针为我缝补衣服。从没摸过针线的老爹啊，实在是难为他了。望着灯下弓着身子，戴着老花镜的父亲，我忽然发现常年饱受胃病折磨的他，竟然那么瘦小，那个站在村中老枣树下响当当的生产队长，已经没有了一点当年的精气神，就像那如豆的油灯，是那样地弱不禁风了。可怜我那多病的老爹啊，怕我娶不上媳妇，硬是省吃俭用给我盖起四间新砖房。父母心啊，慈爱得只有儿女，无私得没有自己。如果儿女饿了，恨不得就将自己的血肉碾轧成肉饼让孩子们填肚子。这，就是亲爹亲娘！

　　爹，在重病的折磨下，也终于离我而去，那又是一个雨天啊，一个凄冷的日子……

　　有父母在，家，那就是烟火缭绕的家。没有了爹娘，这冷锅冷灶的院子，再也没有了家样。这个爹疼娘爱兄弟嬉闹的农家小院，一下子就只剩下了我自己，让我如何承受这份冷清？

我，离开了这个家。这并不是我不热爱，而是因为我太爱，我真的无力承担那种睹物伤情的悲痛。

远方，只剩下自己的远方，家更是心心念念的温暖。

一去十多年，我告别了门前插柳的清明，告别了摆上供品跪拜爹娘的清明。

　　曾经以为，父母坟前的三棵树，那应该是我和两个哥哥。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我的姐姐和两个哥哥，是他们日里夜里守在爹娘的坟前，为两位故去的老人挡一缕风雨，遮一片荫凉，守一份孝心。常年在外漂泊的我，真的是一朵远离家乡的浮云吗？不，其实我就是跪爬在父母坟前的那丝丝络络的爪拉秧草啊。清明来了，我会绿；霜降来了，我会黄，枯枯荣荣的日子里，那千丝万缕的根不曾远离，哪能远离？还有谁，能比一个在外漂泊的儿子，更能牵牵绕绕地想念老家、怀念爹娘？如果儿女是爹娘墓碑上的碑文，我该是那最模糊的一行，因为总有思念的泪水从我心上一次次流过。

　　清明，我在异乡的风里，默默地朝着老家的方向跪下……

流浪，永远是孤独的，就算早已经筑起了一方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