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穿过悲欢离合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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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穿过悲欢离合的雨

文|江徐


今年冬天的雨又是淋漓不止,加上最近为读书平台写了一篇约稿,以雨为线索,写了张爱玲的前半生,由此不禁自我观照,前半生嗖然而过,也从几场记忆尤深的雨里穿行而来,走到今冬的雨中。

海子有一句诗:“雨是一生错过,雨是悲欢离合。”每个人的旅途,兴许都是如此罢。

雨,总是落在时光之中。

幼年,家贫。屋外大雨,屋里小雨,祖父祖母端出锅碗瓢盆,置于滴漏之处。那时,我无法同大人一起领会岁月艰窘,反倒觉得雨穿过瓦楞的千疮百孔,落在大大小小的容器里,滴滴答答,咚咚当当,别有一番趣味。

乡下的落雨天,家家户户拿出水桶瓢盆储蓄屋檐雨水。外公将一根扁担长的竹竿劈成两半,一半横置在堂屋正门的瓦檐下,让雨水顺着竹竿,兵分两路,坠入下面张大嘴巴的水桶,发出汩汩呻吟。

“快拿水桶来等雨。”大人这样说。等雨。人类从漫漫光阴里穿行而过,就像屋檐不绝的雨穿过那一段时空,滴滴落进水桶。

小学六年,在祖母身边长大。逢到下雨天,路远的同学在学校饭堂买面吃。穿过雨,双手捧着一碗葱油面回到教室,白瓷碗,镶着一道蓝边,面汤上漂着青绿葱花,那股简直奇特的香味真的是,历久弥新……

也有家长自己做饭送来,比如我的祖母。最后一节课还没结束,祖母已等在门外,巴巴的望着我。我看她一眼,感到不好意思,在师生面前。祖母挎着竹篮,以深蓝麻布遮盖。一宣布下课,同学做野兽散,回家的回家,去饭堂的去饭堂,我坐享其成的吃起来。一碗白米饭,一只荷包蛋,几筷青菜。就像《食神》中,周星驰穷困潦倒的时候,莫文蔚为他做那碗黯然销魂饭,这简简单单的饭菜,也是我一生中最美味最难忘的美食。

祖母没有撑伞,她披着一块夏天摘棉花用的腰布,穿风淋雨,为我送饭。

我的前半生,穿过悲欢离合的雨

小学毕业那年,六月杪,大家吵嚷着要班主任带我们去看海,以此作为彼此的告别。

那天,天气阴溽闷热,老师的意思是取消看海活动,或者改日。我们不依,纷纷然涌到办公室窗前,缩头缩脑,又无人敢直言。红色砖块铺成的过道,道边的篱笆上旋绕着藤蔓植物,绿叶葳蕤,开着小白花,香气馥郁。有一段时间,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如今已忘却。

如今回想起来,老师的妥协并非出于无可奈何,大概是一份即将离别时的不舍,由此而酿的成全吧。

最终,二位老师带领全班同学,浩浩荡荡向大海出发。骑自行车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了大海。那是黄海,很黄,像大雨过后淤泥浑浊的河水。面对它,我迷失了东南西北。大家小心翼翼跨过诘屈聱牙的滩边石堆,在泥沙与石缝里捉螃蟹,只有指甲大小。

后来酷雨忽至,幸好路边有一间小茅屋,大家进去避雨,黑压压挤满一屋,有些同学站在檐下,看雨、混沌而茫然的忡忡忧心——我便是其中之一。

雨转小,老师决定带我们回去,唯恐之后雨下得更大。事实也的确如此——骑车归至小镇,雨果然倾盆而倒,飘飘洒洒,又似乎笔直如柱。

出发时,大家相伴而行,加上心怀期盼,是一路上扬的欢欣热闹,像赴一场盛宴。归来时,已剩我一人独自骑车,在大雨中,在小镇与乡野的道路上,心里没有满足与难过,没有避雨的想法,意兴阑珊都说不上,只是在雨中,双脚快速转动踏板,任连绵不断的大雨点沿着刘海淌入眼眶,使得我睁不开双眼。

八年后,师范毕业那天,同样是下雨,每个人都连拖带背地带着行囊,离开宿舍,离开生活了五年的校园,没有最后的告别、拥抱与落泪,有些人漠然而心焦,因为有光明的事在前面等着它。从宿舍阳台前下望,满地狼藉——丢弃的书籍纸张,与光秃秃的晾衣杆呈现雨中。

对于告别,可能再也不见的告别,为何能够如此仓促无情?

一路淋雨到家,表妹出生白日,正宴请亲友。我看到有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崭新的红色连衣裙,长长的麻花辫趿在两边。依稀记得,祖母泡了一碗红茶水,怕我着凉感冒。

那是一场不冷不热不哭不笑的雨,让我后知后觉地领会尘俗的告别之味。

我的前半生,穿过悲欢离合的雨

文字、图片,是岁月褪下的虚壳,也可作为幽深岁月的印记。

十年前的春天,为了找寻一个彼此伤筋痛骨的人,听一个毫无必要的答案,似乎借此才能让自己心死如灰,我又走在一场雨里,写下这样的文字:

“首先在濠河边遇见一棵白玉兰,在雨里开着,那么白,那么静。尽管下雨,冷,无所依,但又似乎唯有这样衬托出她的魅力来,然后再来令人愉悦。很想站在花下哭一会,可以想象那真是件舒坦事,最后还是揣着遗憾走了。


往前是粉色梅花,开在离河水更近的地方,真的是临水照花。又在公厕旁,一个也算幽深的巷子,墙缝里捧出一束花来,淡淡的紫色,心里顿时感到安慰,而昨晚正好把《小王子》看了一遍。一朵玫瑰把小王子驯服,一只狐狸被小王子驯服。我也爱小王子,连带想念那株玫瑰,窗外的星空,烂人的烂,河边一棵大杨柳开始泛青,万物复苏的苏。种种种种。”

有时候就是这样,自以为痛苦到麻木的时候,在街头巷尾不期而遇的小小的景致愈发惹人喜爱。

就在混乱幽僻冷寂热望的心境中,在陌生的旅店,我竟然还能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从不同角度自拍,自我欣赏,觉得那一刻的自己……别有一番味道。这股强烈的自我迷恋,消散了同样强烈的空洞之感。

今时今日,在博客上重翻此文,看到故友十年前在文章下的留言:

“春天会来,我也坚信,走过去就是春暖花开。”

十年,已走过好几场悲欢离合雨,也一次次等到从不失约的春暖花开。

我的前半生,穿过悲欢离合的雨

那年冬天,我在濠河边一家餐厅端盘子,一则出于友人“体验不同生活的”建议,二则也是为解决生计问题。

那个冬天,同样是雨水充沛,似乎天天在下,没完没了,就像店长蒋勇所说:“这雨下得一塌糊涂,下得可真结实!”

人都是矛盾体,不必因为别人的虚与委蛇抹灭对他真诚之心的相信。

很短一段时间,在忙碌与静待中旁观到人之形形色色。官员派头的男人,独自坐在河边吃菜喝酒,对上前行讨的乞丐视而不见不予理睬;神似马云的男人,在餐桌上跟老外交流,配以肢体语言,一位乞讨大娘走上前,他友好地将几乎整盘未动的烤鸭都倒入她的瓷盆;一位外国中年男人,每次来,都点老三样——咕咾肉、四季豆、牛肉炒饭,外加一杯苏打水,有时来不及立马招呼他,他也不急,静静坐在位置上,托腮观察店内吃饭的顾客,有一次,我拿着菜单走过去,直接指到咕咾肉、四季豆、牛肉炒饭的图片上,问询道,this?Ye!Ye!Ye!他哈哈笑起来;男孩预定河边的玻璃房,预备在用餐时向女友求婚,388元一盘的拉斯维加斯长脚蟹与玫瑰一起送上时,男孩有点艰难地挪开位置,掏出小方盒,准备举行那个仪式,看到别人注视的目光,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被求婚的女孩也爽朗而笑……

那个冬天,我没有回家过年,除夕夜有顾客定年夜饭的理由需要工作的,让我为不回去变得心安理得。

九点,客人散去,餐厅员工进行年夜饭聚餐。蒋勇喝红了脸,却清醒地说着“来日方长”。

酒阑人散,走在回住所的路上,公交车司机对我说“新年快乐”。下了车,看到红的绿的烟花在绽放在屋顶与行道树的枝丫间。足够程度的孤寂简直是一种快乐。

十之后天,蒋勇死了。突发性脑溢血。十天之前,他还在说着“来日方长”。

做梦,梦见整个房间注满水,我能把房间当作浴缸,在里面游泳、洗澡。又梦见一个女子,五十来岁,即将去世。

我的前半生,穿过悲欢离合的雨

没过几人,叔叔打来电话,祖母可能不行了……

我回去,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住了半个月。从初中毕业后,再也没有在那里待过这么长时间。

那半个月里,祖母成了行将就灭的烛火,我们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油尽灯枯。不甘、不舍与不懂,让我依然挣扎着想扶祖母坐起来,艰难坐起的那一刻,仿佛听到她骨骼碎裂的声响,而她已无力哀喊,又或者根本已无痛感?那声响,就像干枯的秋叶被轻折时短促的脆叹。生命最后残存的气息,从她胸腔发出,经过喉咙散发而出,没日没夜,显得异常折磨,而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盼着。每夜,家人轮流看守,我不知道他们内心的幽微想法究竟如何。

那半个月,淫雨霏霏,我由起初的难熬渐渐转为习惯与隐忍。只为最后一刻,陪在至爱我的祖母身边。

偏偏,祖母的生命之火彻底熄灭的那一刻,我不在她身侧,我在楼上洗头。父亲奔上楼来,说,宝宝,奶奶走了。呵呵,我都三十岁了,彼此从无温存相依与沟通,他却喊我宝宝,“奶奶走了”,他说得那样平静。

之后很久,我对这一不可逆转不可弥补的错失耿耿于怀,是祖母最后对我的关爱?后来据继母描述,祖母临走最后一刻,嘴唇极速拧动了几下的样子,令她惊骇。

从那一刻开始,祖母在他们眼里,似乎已成为被恭敬且任意且迫不及待地梳洗饰弄的人偶。我冷观,幽恨,有些微的不舍,因为受难者终于脱离困境——得完全不相信灵魂与肉体胶着的思想理论,才能如此自我安慰呀!

后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亲友乡邻纷扰络绎,到人散月凉,我一遍遍意识到,这人群中,唯独没了祖母,再也没有了,而我竟未在人群与阳光下失声痛哭。

我的前半生,穿过悲欢离合的雨

人生太短,离别却川流不息。在雨中,悄无声息,唯有我独自在庞大而四散漫延的无声之中,独自将未能好好告别的遗憾细水长流地反刍、珍念。

很多场雨,已然穿行而过,还有很多场雨,即将到来,不管悲欢离合,我都将学着安然领受。


我的前半生,穿过悲欢离合的雨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点击右上角“关注”,收看更多相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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