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碎舅,我就想起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的一句话:"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觉醒期,但觉醒的早晚决定个人的命运。"碎舅就是这么一个人,觉醒比较晚,在快奔四的年纪,成了家,踏踏实实过起日子来。
一直以为,做为长辈的碎舅,在年纪上要比我大很多。直到长大后的某一天,与母亲闲聊中,谈到碎舅的年纪,他比大姐大两岁。也就是说,碎舅才长我七岁而已。
恍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我去转舅爷爷(姥爷)家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
舅爷爷家光景殷实,牛肥马壮。秋收时节,大人要忙着割麦子,顾不上操心圈里的牛羊,喂牛喂羊的重担就落在碎舅的肩膀,碎舅倒好,转眼把重任转嫁到我身上。碎舅见我和二姐在,命令我们陪他去割苜蓿。
秋天的苜蓿地里,昆虫盛行,鸣叫声不绝。倏忽,一只从头顶飞过,消失在不远的草丛,倏忽,又一只从远处起飞,嗡嗡叫着落在我脚下。吓得我胆战心惊,生怕有飞虫落在身上。
我最怕的,莫过于一种叫"念书娃娃"的会飞的昆虫和一种叫"铡草机"的爬行昆虫。前者个头较大,腿上有毛茸茸的倒刺,落在衣服或头发上,甩也甩不掉,唯有吱哩哇啦乱叫的份;它飞翔时会发出"嗡嗡嗡"的声音,那会不知情,以为是它在叫,现在想来,不过是飞行时翅膀颤动的声音,嗡嗡声好像学生娃娃读书,故得此名。
"铡草机"个头略小,和屎壳郎一个颜色,乌漆墨黑,身形窄而长,特别是两只触角,和身体差不多长,怕它的原因,全在两只触角上,因为两只触角像锋利的剪刀,把一根冰草放在触角中间,咔嚓一下变成两截,故得个"铡草机"的美名,冰冷而无情。
碎舅专检这两种虫子吓唬我,试图往我身上扔还算轻的,更甚者,他将我用苜蓿草拧的绳索捆绑在地埂上的杨树上,捉一只"铡草机"放在我脚面,盯着它顺着我裤脚往上爬。我哇哇大叫,他在一旁哈哈大笑。
老家有"财东家贯骡马,穷人家爱娃娃"的说法。舅爷爷虽然不是财东,但把几头牛看的比啥都金贵,要求一天一垫圈,而且垫圈土必须是晒干的绵绵土,有一疙瘩胡墼都不行,更别说有石子一类的硬物了。
碎舅懒的不担垫圈土,就连哄带骂使唤我和二姐抬。每当这个时候,碎舅活像地主家的监工,嘴里叼根狗尾巴草,手持一枝柳树梢,坐在麦场边的土墙头,一边抖腿一边呵斥正在抬土的我和二姐。肩膀被木头杠子压出淤血,还不能告诉母亲。
舅爷爷最终还是知道了碎舅耍奸流滑的行为,像打当初不爱上学的碎舅那样,又是一顿死牛鞭子伺候。
也有有趣的事情,突然一场雷阵雨过后,碎舅带着我来到豆角地里,只见指头蛋大小的癞瓜瓜,蚂蚱似的在地里挑来蹦去。碎舅每逮住一只,就在它的屁眼门里插一根植物的茎,憋足了劲往小癞瓜瓜肚子里吹一口气,然后插在泥土里,看癞瓜瓜四条小腿在空中乱舞。
到我上了中学,暑假去舅爷爷家的次数少之又少。舅爷爷和舅奶奶去世,我也未能到场哭丧吊孝。倒是和碎舅打交道的次数日益频繁起来。
打我记事起,碎舅就在外打工,有时麦收回来,有时麦收不回来。不回来时会向家里寄钱。每次有汇款单寄到家里,都是大舅揣着汇款单跑去乡信用社取回来的。
碎舅和大舅的兄弟关系处的很僵,一年总有那么两三次闹着分家。每到分家时,碎舅都要走二十里山路,不是请父亲主持公道,就是向父亲借钱,说要买锅碗瓢盆。有一次,碎舅把厨房用具都用借的钱置办妥当了,大舅又改变主意,当着全村主持公道的老人说:这个家不能分,长兄如父,我不能把兄弟一个另出去。最后连死去几年的舅爷爷也搬了出来,大舅说他不能对不起睡在土里的人。
关于大舅不肯分家的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论,碎舅有自己的理解:哼,还不是看我能挣来几个钱,不然他会稀罕我这个兄弟。当然,这些话碎舅没有给大舅当面说,而是说给父亲的。
最严重的一次,碎舅叫来一辆拖拉机,把父亲积攒多年的木头拉回去,说要给自己盖房子,说什么也不和大舅一家在一口锅里搅稀稠了。因为我家地处六盘山自然保护区,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多余的木料,加上农业合作社时期统一栽种的白杨,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有一年,支书良心发现,每家每户分了两棵参天大树。
所有木头拢共估价七百,但碎舅没钱给,只能欠着。看着碎舅没给钱把木头分两趟载走,父亲心里非常心疼,原本是用来准备翻修家里房舍的,但没办法,父亲深知碎舅的苦处。爷爷奶奶走的早,父亲寄人篱下,和大伯一家在一起生活了好久,同为为过来人,父亲完全理解碎舅的心里。
木头是拉回去了,但家仍然没有分。过了两年,大舅用那些木头,在院子外面盖起了一间牛棚和一间小卖部。成了后来大舅的家。
至于碎舅拉走的那些木头钱,后来还发生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只不过那一年父亲垂危,已不记得曾经有这回事了。
那一年,父亲病重,我辞去重庆一家摩托车厂技术员的工作,火急火燎赶了回来。
父亲见我回来,不知是强撑着打起精神还是病情的确有所好转,总之他看上去还不错,他教我不要管他,该干啥干啥去,别成天守在家里。父亲几次三番,见我守在家不肯走,最后动怒了,骂道:你在等着我死吗!?
就这样,我离开家,离开父亲,来到省城,找到碎舅所在的工地,抱了三十四天砖头,一天工钱三十整。我来工地的第三十四死天下午,得到母亲捎来的消息:父亲病重!当天肯定是回不去了,因为我连车费都没有。
翌日清晨,拿上包工头预支的200元,火急火燎坐上回家的班车。
这一次,是父亲最后一次在人间长久的挣扎。从医院出来,父亲站立不稳,我几乎像抱小孩一样把瘦弱的他抱出医院。第三天,检查结果出来,食道癌晚期!两天后,父亲昏迷不醒,直到一个月后去世。
当碎舅把我的920元工钱展给我时,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二姐性格直爽,或者说有点泼辣,她见缝插针,向碎舅提出当年买木头的那700元钱,碎舅的脸色刷一下变了。他一定没想到,外甥女竟然向他心照不宣翻十年前的旧账。700元给是给了,不知舅舅那晚是真醉还是假醉,总之,说了好多二姐不是。
关于要账的心结,直到这几年,碎舅好像才彻底放下,再不说二姐"麻搭"、"劳道"(类似于泼辣、耿直、不顾他人颜面)之类的话。很少听碎舅当着别人面说二姐好话。近两年,碎舅已进入不惑之年,我们姐弟也已长大懂事不少,有事没事常去看望碎舅。碎舅好酒,每次酒过三巡,就说一些感慨的话,常提起二姐,不多评价,只说玲玲(二姐名字)是个会过光阴的人。
碎舅的婚事很拆媒(不顺利),年轻时媒人没少介绍,不是碎舅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碎舅,一来二去,美好的年华过去了,碎舅四十岁时,还没给我找上一位他中意的妗子。
有那么几年,碎舅真的虚度了光阴。
碎舅家门埂子下面有一户人家,男人是邮递员,经常不在家。碎舅就和邮递员的女人厮混到一起。从此,碎舅就不安心在外打工,隔三差五往回跑,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看"心上人"。大舅从没放弃过托媒人给碎舅说媳妇的希望,但当他看到碎舅常出没于邮递员家时,彻底对碎舅找媳妇一事死了心。想想看,哪个老哥愿意给一个丢人现眼的兄弟说媒。
更丢丑的是,有一回大舅套了一只野兔,妗子和洋芋炒了一大盘。大舅舅惦念住在隔壁院子的碎舅,就亲自给端过来一碟,没想到撞见碎舅和邮递员女人在一个被窝里睡的正香甜。
大舅黑着脸把一碟兔子肉泼在当院,气冲冲地离开。
一向好酒讲义气的碎舅,从和别的女人厮混在一起后,再没人找他喝酒玩。碎舅还不自知,继续沉迷于温柔乡不可自拔。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遮挡住碎舅找媳妇的目标。一晃三五年过去,碎舅打工挣的钱全进了邮递员女人的腰包不说,最后还被邮递员发现,差点对簿公堂。本来是村里公开的秘密,如此一闹,众人皆知,霎时间在几个村子传的沸沸扬扬。
臭名声闻名乡里碎舅,正好赶上搬迁。于是,借着搬迁的春风,像燕子一样飞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筑巢,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缘也,分也。大舅和碎舅搬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抓阄分房时照旧成了邻居。大舅和碎舅的房子都是连着的,别说筋了。
大舅见碎舅改过自新,于是下定决心,重新托关系帮碎舅找媳妇。僵持近十年的兄弟情谊,重归于好。妗子做了什么好吃的,大舅第一时间给碎舅端过去,有时碎舅浪门子不再家,大舅会掏出老年机给碎舅打电话,如果还联系不到人,大舅就会派儿子满村去找,直到把找回来为止。
终于,在碎舅快奔四的年岁,大舅托人给碎舅说成了媒。女方比碎舅小八岁,干架子工的男人被高空坠落的五米长的钢管砸死了,留下一儿一女。儿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已经开始闯社会;女儿还小,正在读幼儿园。
碎舅这次没有挑三拣四,再说,他也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有女人愿意嫁,他还不偷着乐!两人一拍即合,没有多余的凡俗缛节,很快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碎舅就住进了妗子在城里的房子。
碎舅是个老泥瓦匠,妗子是个腻子工,相对于农民工来说,二人一年下来,钱也没少挣。碎舅担心儿子在外晃荡,晃来晃去学了他,再给耽搁了。和妗子私下商议,用积攒的钱给儿子买下一栋蔬菜大棚,专门种蘑菇。
三个月前,儿子气哄哄回来,向妗子要两万元,说要用来校正牙齿。可能是见多了电视明星的做派,对妗子给予他的牙齿特别不满意。妗子干了一年腻子工,四万元工钱一分也没拿到手。但儿子不干,两天之内必须拿到钱,不然对妗子不客气!
两天后,儿子从蘑菇大棚回来,手一伸,光要钱,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当妗子说她没钱时,他把妗子一把推倒在地,打翻餐桌,打碎碗碟和一盆绿萝。
碎舅见儿子打妗子,上去劝架,结果被儿子一甩手碰在餐厅的玻璃柜上,撞碎了玻璃,破碎的玻璃渣子直接扎进碎舅小腿,割破腿部大动脉,鲜血像水管爆裂后滋出的水柱,喷了一地,染红了地板……
在动嘴争吵中,失血过多的碎舅极度昏迷,隐约听见儿子骂他滚出这个家,这里不欢迎他!
经抢救输液,碎舅算是捡回一条命。半个月出院后,碎舅拄着拐杖,瘸着腿,四处借钱,很快买下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从买下到装修,再到搬进去,总共耗时一个多月。
上个礼拜,碎舅打电话通知说新房子"进火",语气中带着欢喜和做男人的尊严……
宴席上,大舅一家也赶来了,我给大舅敬酒途中,他语重心长地说:这下放心了,这么些年,替你碎舅把不该操的心都操了。说着他仰头饮下一杯酒。我心想,一起饮下的,可能还有这么多年的酸甜苦辣,兄弟情分也好,生活的不幸也罢,大舅总算把心款款地放在了肚子里。
再看可落座二十人的大圆桌另一侧的碎舅,喝过酒的脸洋溢着大病初愈后的喜悦,朗声笑着催促来宾:快喝酒,不许耍赖,儿子娃娃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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