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作者:张岚,审核:何良庆)
故乡有时候是一种庄稼,不选地点安静地成长,沉甸甸地压得我挺不起要干来;故乡有时候是一缕炊烟,不断地蔓延不断起伏,常常给我梦境难以脱身;故乡有时候是一阵雨水,像江南的梅雨季节,一下就是无数的时光,让我难以泅渡找不到岸;故乡有时候是一片月色,轻盈曼妙,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折叠,却不给我留下任何一条熟悉的小径……
四月,期盼中的阳光明媚,想象中的春花灿烂,无不如约而至。
在这温润的四月天里,当我一踏上故乡的土地,阳光就像一个久违的闺蜜,伸开热烈的臂膀,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故乡仍然是清山秀水的样子,这个被誉为“最美乡村的”的山村,仍然如一位羞涩的少女,保持着最初的纯美和纯朴。远处的山崮连绵起伏着,在太阳的照射下,连绵的山脉宏伟大气,如同一幅富有质感的油画,时远时近地出现在车窗里。田野风光,零星的村庄,在车外不时闪过。路两旁见得最多的,是高高矮矮的杨树上,它们都挂满了花穗,俗称“扬树芒子”。儿时的记忆里,杨树的叶子是可以充饥的。叶子可以做成馒头,也可以洗净后放上点盐直接上锅蒸,有一种涩涩的香味,还可以洗净后放上豆面拌匀,上锅蒸。这种杨叶一出锅,满屋飘香,百吃不厌。
杨树的花穗做成渣豆腐比扬叶更好吃一些。上世纪七十年代里,每到春天,家乡的道路两旁到处都是在杨树下捡拾花穗的人们,一大早,便会碰到老老少少,大提篮、小箩筐装满“扬树芒子”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公路两边的河边上,人工栽植的大片大片的洋槐也挂满了密密地花苞,再过几天,白色的洋槐花便会开满沟沟坎坎,槐花的清香一定会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当忙碌的蜜蜂飞满山坡的时候,春天才真正开始了。路两边房前屋后,间或会有一两棵高大的核桃树闪过,这些核桃树刚刚绽出新叶,像一团绿褐色的云雾,笼罩在红瓦白墙的上面。浅浅的褐色,是树叶的新芽,绿色是核桃树开着的花。
一条条肥厚的柔荑花序,从枝头悬垂下来,那就是核桃树浅绿色的花。这个时节,村里的乡亲们会把核桃花一条条摘下,轻轻一捋,那一长条肥嫩的雄花与雌花就都被捋掉了——当然,摘下一部分花是必要的,否则这些花会令核桃树结出过多不饱满的果实。焯了水拌好的,其实是那些密集的小花附生的茎。什么味道?清新无比的洁净山野的味道!
这一路,走走停停,我时不时用手机抢拍着眼前的景色,那些景色和故乡热情的阳光,一次次让我欢喜着,温暖着。
转过一道弯后,远远的便会看到绿树环抱着的一片红瓦白墙的院落,虽然隔了长长的一段路,隔了一条细细的河,但我仍然可以可到生活了三年的校园的景致:一进门是一个大大的操扬,操场的东侧是食堂;往北是一条栽满了柏树的小路,小路的两旁是两排整齐的教室,最南侧是男女生宿舍。每到春天,便会有柏树浓郁的味道飘满校园。在这里,我还清楚地看到,30年前,一个充满了梦想的清瘦的小姑娘,独自坐在最东侧教室外的大树下,晚上看星星,早上看朝阳,那些露珠打湿了小姑娘的发稍,也一次次打湿了小姑娘的内心。
我还清晰地看到,30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清瘦的小姑娘抱了满满的一抱书,从这个校园走了出来。那天,和风如羽。碧空如洗,几朵白云为静止的天空平添了几分灵动。那个不满15岁的小姑娘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走了出来,走进了万千红尘,走进了深深地尘世,这一走就是30年,再也没有踏进校园一步。
此时,隔了30年的光阴看过去,当初,那大的不成样子的校园,那总也跑不完的操场,却不过巴掌点的地方。此时,是课间操的时间,有黑色的小点点正陆续地涌到操扬上,阳光下,如同不规则的沸水。虽然对母校饱含深情,但离别30年,我竟一次也没再回去过,每次路过总是远远地观望,驻足着。我只想把当初最纯美的记忆永远保留在记忆深处。
越往前走,越接近故乡。民风古朴的故乡,在春的怀抱中,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玉米地,小麦田,大棚果蔬和苹果园、桃树园,虽然才刚刚返青,但用不了多久,一株又一株叫做庄稼就会绘成绿色的海洋。此时这些喂养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亲人的田园,有阳光丽日,有清新鲜亮的天光景色映衬,显得饱满而结实,显得充沛而丰富。我喜欢旷野无垠的深邃,喜欢粗犷无边的生动,也喜欢那些粗砺的直露甚至残缺的野趣。或者,那农家风情的随意简单,那乡土味的甘苦杂陈,尤其像大山一样厚道朴实,像土地一样辽阔的乡邻们的习性。这一切只有在原生态的蒙山腹地,只有在“最美乡村”自然环境里才能熏染打造出来,才最真切,最可靠,最亲和。
迎面而来的是一条河。河道清浅,河面也不宽阔,微风吹过,波光粼粼,而蓝天和白云,青山和鸟迹就会倒影其间。山洪未至的时候,脱掉脚上的鞋子,卷一卷裤脚便会淌水而过。曲曲弯弯,静清脆 流淌着的河,是故乡里的生命之河。这些清澈、干净、透明的水,承担着沿河而居的农人的饮用、淘洗、灌溉、洗浴的使命。山高无泉,而清冽的泉则来自清澈的河水,沿河两边居住的村人,祖祖辈辈里,远远近近,无不是肩挑背扛地来河里取用;河水里有长长的水草,鲜美的河虾,自由游曳的小鱼。掀起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大大小小的螃蟹便会四下散开。
过河后拐上窄窄的水泥路,拾坡而上,就来到生育我的庄头。
走到村口,我又一次驻足瞭望。春日的阳光下,村庄静谧,泛着淡淡的光,家家房顶上寻不到袅袅炊烟,小路上见不到来往的村民。我的眼睛扫过一扇扇大门、一棵棵树、一个个门墩、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村道,缓慢而贪婪。我熟悉这里的每一道墙,每一间房,还有每一块砖头,就像熟悉自己的五脏六腑;我知道,墙上的牵牛花会开出粉嘟嘟的小喇叭、被雪覆盖的砖缝会长出绿油油的小草、榆钱树上的榆钱可以做稀饭,有淡淡的苦香。
我知道村子里曾有一棵上千年的银杏树,枝繁叶茂,树冠蔽日,树身粗壮,五个成年人合抱不过来。春夏秋三季里,这里是小村新闻发布的中心,是文化娱乐的中心,是聚集聊天的中心,树身有一大洞,更是孩子们藏身的好去处。每到放学之时,树上树下全是半大的孩子。树下有一石碾,每天下午,各家拿了粮食碾压,孩子们便树下碾边忙个不停。女人们你帮我碾,我帮你压,边劳作边聊天;即使碾完了,女人们也还会站在碾边说个不停,直说到天都黑了,这才会拿起自家早已碾好的粮食,急三火四地跑回家生火做饭。
我清楚地记得,庄头第一家的院子里栽满了石榴,石榴花开的时候火红火红,秋天鲜红的石榴上上下下,左左左右地垂着,张口的粒粒晶莹,闭口的鲜艳俊美,是一种绝美的风景,挂满果实的枝条,总是谦虚地低着头,感谢着大地的养育,不喧哗,不骚动。那些亲切的石榴像油画,又像一个个会说话的精灵,吸引着年少的眼球,更吸引着舌尖的味蕾。
我还清楚地记得,村庄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树木,无论是站在高岗上,还是低洼处,或者斜坡里,我都曾真切地感受到阳光下重重叠叠的绿荫,曾聆听过清风里悄悄问候的细语。那些细语里,全是仁义、道德,善良、忠义,就像村庄里的那棵千年银杏,以岁月的方式延续着山村的淳朴与厚道。她独自站在岁月里,迎来送往,守护宁静,给我们亲人般的温暖和爱的真诚。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些高大的树木,那些青绿如少年岁月的叶子。随手摘下一片,轻轻一卷,就会变成一只哨笛,放在口边便会吹出清脆的哨音,小伙伴争争抢抢,或者三五成群用力吹起,会“哥哥打,哥哥打”地惊跑胆小的鸡,却会此来好奇的小狗。它会寻声而至,摇动毛茸茸的小尾巴,睁了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你。当哨音停下时,它则会失望地跑开,再吹,它又会欢跳着跑来。忽高忽低,时远时近的哨音里,我的心,如同一只只小鸟,从哨音里飞出,越过屋檐,越过银杏树,飞出小小的村庄,飞向远去连绵的群山……
我更多地记往得,是村人们浓得化不开的亲情。走亲串友或外出时,也不用锁门,只跟房前屋后的邻居打个招呼,即使锁门,也只管把钥匙一交便万事大吉:再晚回家,家里的孩子自会有人照看,喂养的鸡猪也会有人照料;刮风下雨也不用担心,晾晒的衣物、粮食也会有人帮忙收好;若遇亲友来访,也会有人接待。尽心尽力,实心实意。而外出回来的那人,也不用客气。完完全全是一家人的感觉。一家的孩子,也是全村的孩子,有了好吃的,用碗一盛,端到另一家去,有时还会把整个锅端到邻居家;到了吃饭的点上,孩子们正好在,坐下就吃,大人也是,完全不用推让;有时做好了饭,隔了院墙喊上一声,另一家的大人孩子便会倾巢而出。
大人们亲密无间,孩子们也像一家人,同吃同住同玩,有时一两天不回家的时候也会有的,大人们也放心,全不用外出去找,过不了几天,孩子自然会回来。大人们白天下地,孩子们自己会有自己的乐子:下五子棋,捣鸟窝,上树、爬墙、放烟火、捉迷藏……孩子奔跑的脚步声,热烈的呼唤声,在静静地山村的星夜中回响着,也那么清晰地一遍遍回响在我的心头,那么辽远,那么清澈,如同儿时苍白的日子,如同日子里那一双双洁净的心灵。
然而,这个春天,当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再一次驻足于故乡的阳光下时,故乡的宁静变成了幽静,儿时那幅小桥流水、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的田园风光和山水画般诗意的乡间景象却成了久远的记忆。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也如是。”当我吟起这句诗时,远处的青山不时有一两处刺目的白,就那么白花花地袒露在阳光下,如同一缕白发,还似一块洗旧的补丁,甚至是受伤后包扎的绷带,我知道,那是开矿取石的缘故——因为此处的青山盛产一种坚硬的大理石,可以做桌、做面、做成各类生活用具或者工艺品,于是,便应运而生了一个又一个开石公司,于是,秀美的青山便支离了起来;近处,村头那棵粗壮的千年银杏已经不见了,树上的鸟窝,树下的石碾也寻不到了踪迹。
村前村后走了很久,只见到一位远房的大娘独自坐在破旧的门槛上。风吹着大娘雪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如同大娘人生走过的路。我走过去攥着大娘的手,半天后,大娘才想起我来。“我总是一个人对着墙说话。我这样的人,连狼也不吃啊。”大娘伤感地说。大娘是个苦命的人,儿女九个,老伴早逝,儿女们都去城里生活。“大人去打工,孩子去上学,都跑到城里去了。咱这个庄,是空心的村子啊。”抬眼看去,原来整齐高大的四合院子,也坍塌了一半,就像村子里其他的一些房子一样,年久失修着。“谁还修整啊,修了也没人住了。也就我这老不死的,活一天住一天吧。”离开大娘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直回响着大娘的话。
浓烈的春的阳光下,我站在故乡里,仔细搜寻记忆里的炊烟,搜寻那依山傍水的朴素,搜寻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情,搜寻故乡亲人们温暖的怀抱。然而,我却感受到了一份荒凉,一份沧桑,一种沉重的无望的满目荒凉,让人心生悲哀。
亲情、纯朴、秀美、宁静、和睦……它们就如同故乡里的阳光一样,一直照耀在我的心头,历经多年而不衰。而此刻,我张开了双臂,拥抱着故乡的阳光:故乡,我走近您,仰望着您。我的心一遍遍地搜寻着旧日静美的岁月和温暖的乡情,从心底里热切地呼唤您的名字,一次次热泪盈眶。
正当我感慨时,同来的女儿拿来了一幅她刚刚完成的水粉画:一处幽静的小院,几丛火红的月季开在春风里,几株带露的竹子让人感到清风徐来,似乎有沙沙的声音在阳光下轻轻洇开;几只觅食的小鸡、一只趴在树底下的小狗增添了不少生活的情趣;穿着红肚兜胖胖的宝宝正蹒跚走向不处的一个石凳,石凳上分明放着一本被风吹起一角和画册,而蹲在石凳前的母亲张开着双臂,站在身边的奶奶纵横着的皱纹里全是笑,初春的阳光就藏在这三张笑脸上,熠熠生辉……
我沉醉在这宁静和谐美好的画面里。女儿笑着说:“我想象中,这里就应该是这样的,有爱,有暖,有希望,有阳光……。”那一刻,我真的看到了故乡里有着清香的阳光正热烈地照耀着故乡的土地。
【作者简介】张岚,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作协全委会委员、临沂作协常务副主席,临沂文学院副院长;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国家三级健康管理师,市级多家报刊专栏作家、《散文选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北京文学》《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中国妇女报》等,入选《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散文海外版精品集》《川鲁现代散文精选》《好散文1978-2018》《山东作品年展》等,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里的花开》《岁月凝香》《岁月静好》等散文集。
(来源:游金地全媒体采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