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百样,麦子为王”。这是母亲在世时常念叨在嘴上的话。母亲一辈子生活在乡下,一辈子守着她的几亩麦田。
记忆中的童年,是与饥饿紧紧连在一起的。缺吃少吃是那个年代的特征,然而对于我家缺吃是排在第一位的,没有吃,让我刻骨铭心。每天的三餐几乎都是高粱面馍、玉米面窝窝。为了节省麦面,母亲发明了一种“裹蹄子面”,把高粱面包在里面,外面包上一层麦面,看起来白色诱人,切成碎片,一则口中好下咽,二来省白面。若是在春天则在锅里下些野菜,吃起来真是香甜可口,有滋有味。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小麦主宰庄稼的时代。塬面上、沟洼里到处都是连片的麦子,绿油油的、绿汪汪的如地毯、似海洋。每年白露过后,就进入了秋播时节,麦子从播种下到十多天就长出麦苗,先是嫩绿,真是让人疼爱。追肥、碾压。到冬季,黄土塬上,一派凋零、枯黄,唯有麦子绿油油的一片,给单调的冬日平添了一抹生机。若是有两场大雪,则让农人更是乐得忘乎所以。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蹲在麦草跺下晒太阳、抽旱烟、玩牛九、谝闲传、捉虱子。女人们则缝衣衫、拉鞋垫、骂男人、打浑话。看着长势喜好的麦田,他们无凝就是这块土地上的神仙。不等年过完,人们就迫不及待的往地里运肥,把各自茅厕里、鸡窝里、猪圈里的粪土都掏尽,全都运到麦地里。麦苗见了粪土,比赛似的疯长。到了二三月还阳季节,麦地里各种杂草也跟着赛跑。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齐上阵锄地除草。黄土塬上的二三月刮春风。常常是黄土漫天,眼睛吹得睁不开。母亲就戴着头巾,在麦地里一忙就是一整天。有一种野菜叫“麦拉拉”,下到锅里吃面或是蒸吃菜疙瘩,拌上盐、辣子十分可口,是春天充饥最好的野菜,每次下地母亲都要随带一笼野菜,一半喂猪,一半给我们锅里下菜。夏天很快到来,麦子就从地面长起来了。拔节、抽穗,收割在望。四月天,是农人相对闲暇的日子,他们一边准备收麦打碾用的农具,一边安顿其他家务。种玉米、高粱、豆子、蔬菜等其他作物。端午节一过,布谷鸟叫声四起。麦子是一天一个样,母亲唠叨着,禁不住脸上的喜色。每天到麦地里查看一次,生怕一夜不见有什么变化。还用各种布条在麦地里扎成假人,恐吓麻雀之类的野鸟啄食麦穗。这时候家家户户还有一道重要的农活就是“割场”。要赶上几场透雨,把打麦场用犁翻耕一遍或用?头挖一遍,又用碌褚碾压得瓷瓷实实、光光滑滑,这样收割的麦子放在场里不至于麦粒进入土里。刚分队哪几年家里买不起牲口,父母亲就带着我们用?头挖,用人拉将打卖场碾的光光溜溜,镜面一般。
夏至一过,太阳变得异常暴躁,天下火一般,昨天还见麦子泛绿,今早却是变黄风干,若是延误一天就有麦粒落地的危险。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全家老小齐上阵,大人收割,娃娃拉车装运,满山遍野,人欢马叫,好不热闹。若是麦地多、劳力少,有的人家连回家吃饭的功夫都舍不起,家里人做好了饭送到地头来,吃完稍事休息,又一头扑进了麦田。虽是劳累,但人们的脸上却挂满喜悦。不到半个月,地里的麦子就全移动到了打麦场上,我们不能不惊叹这一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的伟大的力量!
麦子上场,先不需要忙着打碾的,得趁着好天气晒干,晒干后又得垒成麦垒,麦垒成金字塔形,以防雨淋。这时候村子里的打麦场堆满了金字塔,俨然一座座碉堡。打碾麦子是母亲最喜悦的时候,一大早全家人起的早早的,趁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就得摊好麦子。待到中午气温升高,又得翻上几遍,为的是把麦子完全晒干,碾起来省时省力。我们家雇不起拖拉机,父亲赶着牲口,老牛拉着碌褚慢条斯理地走着,簸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母亲跟在后面翻麦,我则打杂看书睡觉。如此反复半个多月,10多亩麦子才能碾完。陇东塬上还有一种习惯,麦子全打碾完后是要垒麦草的,这一天要请邻里族中人来帮忙,实际是答谢人家的,主人要备上房丰盛的饭菜、好酒,大喝一场,才能算是今年的麦子收获完毕。我家也是一样,母亲炒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粉条,炸上油饼,叫父亲到街上打来烧酒,帮忙垒麦草的乡邻互相猜拳庆贺,直到喝的烂醉方才散去。母亲边收拾剩饭边感叹:终于赶上好日子了,天天能吃上白馍、细面,年年还有节余。
其实能让子女吃饱肚子的愿望在分产到户前对母亲是那么的奢望。父母亲拼死拼活的劳动,一年到头,还是短缺口粮。我清晰的记得,父亲将面柜、门窗拉到集市上去卖,变换成口粮。有一年年关,母亲三次哭着到队长哪里要粮,最终在生产队的牲口料里拣了50斤玉米、30斤黄豆。母亲将玉米压成玉米钢丝面、豆子磨成豆腐。大年初一没有吃臊子面,这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次过年。为了能让自己的四个孩子吃饱肚子,母亲常常半夜起来和村里的女人们到队里的苜蓿地去偷苜蓿,我的一个婶娘就从沟里掉下去,结束了她年仅30岁的生命。多年后母亲提起这事还脸色发青,后悔不已。终于熬到了分队,交够公粮和购销粮,家家地里打的粮食归各家了。第一年我们家就有了5担麦子,合2000多斤,这和分队之前的300多斤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一次母亲大方地粜了200多斤麦子,给我们姊妹每人置办了一套新衣服。烙了10几个白面饼子,带着我去了趟舅家,和我的几个舅母有说有笑,这是我记忆中母亲最体面的回自己娘家。
分队不到10年时间,村里的麦子已经堆得无处可放了。家家都在增添粮囤,有的陈麦已经发霉,也有许多粮贩来收购麦子,许多人家都变成了现钱。可母亲说啥都不卖,每年夏季都要将存粮翻晒一遍,重新入仓。这时县里的政策也做了调整,号召农民种烤烟。麦田纷纷让路,烤烟换回了大把的钞票,许多人家盖起了新房、置办了新家具。我们兄弟也想在地里寻金,哥哥在县上弄来杏树苗,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在麦地里栽了杏树苗,可是第二年就被母亲拔掉了。后来村里又兴起栽苹果热,整片整片的田地全变成了苹果树。我家的几亩麦子萎缩在果树里面显得那么孤单。母亲一点也不眼热,和父亲起早贪黑务弄着她的麦田。我们也相继进城工作,不再干涉母亲的主意了。他们也年过花甲,能务农好几亩麦子已经尽力了。我们多次叫他们将地承包出去进城享享清福,母亲说,城里花销大,我给你们弄些粮食蔬菜补贴些,我们还能干动,等哪天老了再说。前几年村里建新农村,其他地里都是苹果树,征地难度大。村里的干部就反复给我们打电话让做母亲的工作。母亲死活不让,我们骗母亲说要不答应,人家就扣我们工资,才让出了2亩地。不长时间母亲就生病了,我们接到城里看病。每年麦收都要送她回老家看着将麦子收割弄好才回城里。两年前母亲突然患心脏病去世。落叶归根,我们将母亲安葬在老家的土地里,让她守护着自己耕作了一辈子的麦田。
母亲去世后不久,村里盖村部,母亲的最后两亩地变成了崭新气派的村委会大楼、文化广场。每次回老家,看到乡亲们在美丽的广场上跳着广场舞、下象棋、锻炼身体、热热闹闹的欢乐景象,我就想起了母亲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