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知双重视界,达成内外交互

秧苗是父亲最先下地干活的孩子

这些小小的秧苗,光着脚

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

踩进田里

跟着父亲

秧苗学会了忍饥挨饿

学会了把泪水当作雨水

穷人的孩子命硬

那些枯黄的秧苗、倒下去的秧苗

父亲小声叫唤,就会重新爬起

小小的秧苗,懂事的秧苗,小小的手

握在一起,在暗地里用劲

把泥水里的田野,一节一节

举过父亲的头顶

一把秧苗摇醒了春天

父亲弯下身子,露出起伏的笑脸

——叶发永《一把秧苗摇醒了春天》

梁宗岱先生在《谈诗》中说:“诗人是两重观察者。他的视线一方面要内倾,一方面又要外向。对内的省察愈深微,对外的认识也愈透澈。”在叶发永的《一把秧苗摇醒了春天》一诗中,能明了地读到这两个向度,诗人抓住“秧苗”这一意象,俯仰之间,向内体察、向外投射,读之通透,大抵感悟但作如下赏析:

人格化赋予意象双重视界。风过浪涌,这是自然界的定律,而当诗人的情思向外投射时,往往也将让万物“人格化”地涌动。叶发永的这首诗并不晦涩,生命体验稍有敏感的读者,很容易读出“秧苗”二字的双关:既有自然属性,又有人性意蕴。诗人笔下的“秧苗”,表层层面是自然物象的农作物,父亲耕种照料、自然淋沐,风雨可欺却不可折腰,显露了物性的“野性”;深层层面则是人文意蕴的比拟,“秧苗”是父亲的孩子,也即诗人与其兄弟姊妹,他们承自父亲的血脉来到人间,又延续人文属性的父性“韧性”,在人间际遇种种而品性不改。“跟着父亲”“学会”是这种传承的“动态轨迹”,“穷人的孩子命硬”“懂事的秧苗”“在暗地里用劲”是父性“韧性”在孩子中的传承与显露。由此,人格化的“秧苗”意义就变得丰硕,它与自然同构,又与诗人的品性一脉,成为一株有双重生命,投射双重生命轨迹,却又命理与秉性归一的有“野性”有“韧性”的“秧苗”。

对比中多重转换。这首诗中的对比,也尤为值得注意。诗的第一节,父亲种下秧苗,是一“大”一“小”的对比,而这种空间占位在第二节随即有了“反转”:“把泥水里的田野,一节一节/举过父亲的头顶”,父亲与“秧苗”完成了“大”与“小”的转换,而这种“转换”,不单是空间维度大小的变化,还隐藏着时间维度的更迭,是一部父养子成、子成父老的温情却也令人感伤的“家庭缩写”。这从诗的最后一节所隐藏的另一重对比中也明了可见:“一把秧苗摇醒了春天/父亲弯下身子,露出起伏的笑脸”,“秧苗”的“立”与父亲的“弯下身体”,从动作维度验证了空间维度、时间维度的“转化”——子女正不断成长而父亲也正不断衰老。这一重又一重的对比浑圆有序、推进自然,细细品来,每个人所历经的人生伦常,不也就是如此吗?另外,“秧苗”的瘦小和“命硬”、父亲的“叫唤”之“动”与枯黄、倒下了的“秧苗”的“静”,也是对比:“那些枯黄的秧苗、倒下去的秧苗/父亲小声叫唤,就会重新爬起”,而诗人所谓的“命硬”其实只是“志坚”,言之有声(父亲的叫唤)、传之有形(秧苗重新爬起)。若再往深处做探析,会发现“命硬”是父亲与子女之间“连结”与“交互”的契合点,正因为诗人“对内”省察到这层“深微”,对外投射时,才能完成“我”与“物”的熔铸:“小小的秧苗,懂事的秧苗,小小的手/握在一起,在暗地里用劲”——“秧苗”的意象多么鲜明,它填充了诗人所有的生命体验和体悟,并达成了如梁宗岱先生所言的“启示和完成自己”。

语言的艺术及其他。当然,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探析一首诗,离不开对语言的诗性探寻。叶发永的这首诗,读来并不晦涩,但这并不意味着单一;同样的,这首诗读来简单明了,但也并不意味着肤浅。如前所述,“秧苗”的人格化使得语言的语义丰富,单是“秧苗”二字,细品有诗歌语言的意象、多义、拟人、交互等艺术渗透融合,看“秧苗”是“秧苗”,看“秧苗”不是“秧苗”,看“秧苗”还是“秧苗”,无论读者以何种路径、何种境界读这首诗,都是通达的,这何尝不是不晦涩却不单一,简单明了却不肤浅呢?这首诗还有很强的画面感,诗人通过诗歌语言,使“秧苗”的形象活脱脱而出,充满了动感。“光着脚/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踩进田里”“父亲小声叫唤,就会重新爬起”“小小的手/握在一起,在暗地里用劲”,这些诗句中,一个个动词富有节奏感和弹性,这无疑是一个诗人可贵的捕捉能力、叙说能力,文法自如而恰切。当然,探析一首诗,也离不开对作者的情思的探秘,这里想谈谈“一把秧苗摇醒了春天”这句诗中的情思。“秧苗”与“春天”,读者容易从春种秋收的生活经验中获得二者的勾稽关联,可当细品并结合前述种种,私以为,我们似乎应该跳脱出“春天”为“秧苗”提供生息所需这样的生活经验和认定。殊不知,在诗人的情思认知中,“春天”是由“秧苗”摇醒的——置换之后,便是“秧苗”成为“春天”复生的必须——再置换,或者便是在诗人的情思中,“秧苗”(孩子)是父亲生命喜悦(“春天”)的引擎,而当这引擎开启(“秧苗是父亲最先下地干活的孩子”),并有了生命的“韧性”(从枯黄、倒下到重新爬起,再到举过父亲头顶),父亲也就能“露出起伏的笑脸”(“春天”到来),完成了一个完美的生命的交互。

而这其中,所见所知,视界两重;内省外拓,交互为一,何尝不是生命伦常尽可见,血脉温情尽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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